第二个谎言

　　校庆日前一周的周四，当维洛结束了当天的阅兵式彩排，傍晚带着一身汗从训练场回来时，只想赶快吃饭洗漱，在天黑后立刻爬到床上去，直接昏迷到第二天早上。

　　杜朗留下字条说他出诊去了。施密特太太端坐在餐厅里饮着茶，老马梅拉特先生则忙活着从楼下厨房端出菜肴来。

　　维洛深吸一口气，小牛排的味道让她多犹豫了两秒。不管最终她还是毅然转过头，在楼梯底下叫了一声，接着往上走。她实在担心卢卡会（像他过去曾经干过一次的那样）把书房给炸了。

　　很快她头顶上传出房门开关的声音。而随后，一个女人出现在上层，一手提着裙子走下来。

　　维洛眨了眨眼睛。卢卡有客人？——一个女人？单独在房间里会面？

　　然而下一秒，她认出了这人身上过于熟悉的气味。对方的轮廓也渐渐使她眼熟起来。

　　她张开嘴，僵硬了片刻才说：“……卢卡。”

　　“晚上好。”他说，停在距离维洛还有几级台阶的地方，对她笑了笑。他穿的是条粉红的短袖长裙，搭配着白色长手套。天哪，他甚至描了眉毛，还涂了口红。

　　维洛过于震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尖叫几声。“你在做什么？”她指着那条裙子问。

　　“前几天定做的衣服送来了，我试穿一下。”他说。

　　维洛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挥着手，“你脑子坏了？”

　　“怎么了，你是第一天刚认识我吗？——我闻到晚餐的香味了。”他继续往下走，维洛不得不侧过身给他让路。说实话，除了需要提裙子，他的动作和姿态于往常没什么不同。

　　维洛愣神半天才追下去。她看见卢卡已经在餐桌边落座了，而施密特太太已经站起来，腰挺得笔挺，双眼圆睁，鼻翼扇动着。维洛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她太熟悉这位老太太即将发怒的迹象了。马梅拉特先生默默给每人座位前摆上空盘和刀叉，小心地不去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怎么一回事，先生？”老太太盯着卢卡发问了。

　　“怎么了，我吗？”卢卡在严酷的注视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哦，试穿一下晚礼服？”

　　“只是个玩笑，”维洛马上说，伸手去拉卢卡的手臂，“他现在就去楼上换回来……”

　　施密特太太的声音在发颤。“这里有一个穿男人衣服的姑娘还不够，您也要跟着发疯吗？”

　　维洛听见耳中有嗡的一声。她把手甩过头顶，转身就往外走。

　　这一次是卢卡反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论在穿衣服和还是别的事情上，”他说，“缪勒森小姐都理智得多。而我，您知道，向来要疯癫一些。一条裙子还不至于让我显得更疯，我想。”他给她杯里倒上茶。

　　维洛在桌子底下拽他的手，掐他，而他只是拿三根手指安慰般地拍拍她的手背。

　　“先吃饭吧，施密特太太。”马梅拉特先生说，“饭后有您喜欢的甜布丁。”

　　施密特太太没理他。

　　“您会做些错事，但以往毕竟总还是很讲究礼仪的。请不要忘了您的身份。如果您想要表示反抗，不如去试试流浪汉的破衣烂衫，看看您穿上之后感觉怎么样。”

　　“您可能又弄错了。”他笑了起来，“流浪汉的衣服让我感觉舒适。反倒是您认为我应该穿的东西……礼服之类的，时刻提醒我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您总以为自己有多么不堪，非要贬低自己不可？”施密特太太厉声说。

　　和她握在一起的卢卡的手突然收紧了。维洛自己的心脏也随之一缩。“请您停下吧。”她抢在任何人能够说话之前开口道。

　　施密特太太从高处望向她，好像刚刚发现她也在这里。随后老太太闭上眼睛摇摇头，掷下被她捏成一团的餐巾，“我太失望了。对你们两人都是。”她沉重而迅速地绕过桌子，走出餐厅。

　　马梅拉特先生愣了一会儿，也追过去，但是离开前小声对他们说：“待会我再把甜点端上来。”

　　剩下的两人终于能够松开手，在沉默中开始进餐。准确地说，卢卡摘掉那副女士长手套开始进餐，而维洛手里捏着叉子，愤愤不平地往空盘子中间敲着。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就是有时候发发疯。有什么不对的？”

　　卢卡笑了，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很公平的判断。”他说，同时撕开一只小圆面包。

　　“别跟我玩这个了。今天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低声问。

　　“你要听实话？”卢卡细嚼慢咽地说，“一开始我打算威胁你来着——如果你不愿意穿裙子，就由我来穿。”

　　维洛哧了一声，笑起来。“没用的，我特别乐意看你的笑话。”

　　“唉，你的冷血真伤我的心。”他端起茶杯，“不过现在我更理解了些你抵触女装的原因了。”

　　维洛侧过头去看他。他的领口之上大半皮肤都露在外面，脖子简直像天鹅那样长，白得她忍不住想揉眼睛。只是吞咽时他的喉结像只吊斗一样上下滚动着。

　　“你根本不理解。”她说。

　　卢卡停住了。他放下茶杯。“对不起。”

　　维洛把装小牛排的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她两手并用搬空了里面一半的肉，撕下一条肋骨啃起来。

　　“小时候，我老爹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她终于开始说，“我们经常打架。每一次都是他输给我。他是特意手下留情的，但我那时看不出来，每次都开心得要命。但是有天晚上，我睡不着，他和朋友们喝酒时的聊天被我听到了。他的朋友们说他把我宠坏了，而且这么培养一个小妞儿，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他们说……”她吞掉嘴里的食物，吸了口气，“如果我是阿列克谢的儿子就好了。”

　　“需要的话，”卢卡说，“我可以教你怎么给人下咒能够既不伤到人，又让对方牢牢记住不要惹你。”

　　“不了，谢谢，拳头可以做到的事不用麻烦大人物出手。”她丢开那根骨头，“阿列克谢把他们揍了一顿。我确定他没有喝过头。他说他确实没有儿子，但要是他们不想有一天被他的女儿教训，就不许再说这种话。”

　　卢卡笑起来。

　　“可我觉得虚弱。”维洛说，“他们把我当一个普通女孩子看时的眼神……我讨厌那种感觉。即使现在除非被五个人偷袭否则我不可能打不赢，我还是记得那种虚弱。”

　　她深深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去。“我无法改变这一点。”

　　“哦，这方面我倒也经验丰富。恐惧……我无法完全克服。但是至少，”卢卡说这话时转头看着她，“真正自由无畏的人会给我一些力量。”

　　如果他没有穿得这么滑稽，这番话的效果也许会更震撼一些。即便如此，也足够维洛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最后她还是笑出了声。

　　“谁，我吗？看看清楚，先生，一些普通的织物都能吓倒我。”

　　“哦，维洛。”他的嘴角扬起来，“真的吗？你真的会被自己的弱点吓倒吗？”

　　维洛推开被啃光的一盘骨头，仔细地拿餐巾清洁嘴角和每一根手指。

　　“说实话吧，卢卡。你根本还没放弃让我穿裙子的念头，对不对？”

　　他缓慢地转开视线，假装在研究茶盘上的装饰，“当然还有很多原因……你是第一位女性学员，你可以展示给他们看，即使这样穿你一样是他们中间最好的……”

　　在维洛的逼视下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我已经说过了——”他屈服了，“我觉得那条裙子会很适合你。”

　　“适合？”她低吼道，“我的肩太宽了，腰也不细。再合适也不会好看的！”

　　卢卡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哈，看吧，你也这么觉得。”维洛仰起头。

　　“我觉得你比大多数女孩都要好看。”他喝了一口茶。

　　维洛又感到自己脸红了，并且暗自为此愠怒不已。幸好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发现自己这一刻的窘迫。

　　“天哪，我真佩服你。玩了这么大一出戏就为了这个？你认真的？”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那条裙子，你选的……也送回来了吗？”

　　卢卡抬头望向她。

　　“我可以……我可以先试一试。”光是说出这句话就已经用掉了她处理五年里所有重大决定的力气，“但是我有三个条件，你必须都答应我。第一，你要陪我去舞会。”

　　卢卡看起来有点惊讶，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冷静且迅速地回答：“我想我可以答应。”

　　维洛听见自己的心跳更大声了。鬼知道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更难想像的是卢卡竟也答应了。不过今天本来就不太对劲。

　　所以她说：“那么第二，赶快喝完你杯子里的东西，上楼去把你的衣服换回来，我已经听到杜朗在楼下开门了。”

　　“悉听尊便。第三个条件？”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别笑了！”

　　维洛几乎是把他扛回楼上去的。但是直到她把这个麻烦的家伙塞进他自己的房间，他的笑声也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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