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卢卡被推进那间收拾好的房间时仍旧不明所以。

　　“很对不起，刚才我对您动了手，还出言不逊……但是我不能等到明天。”他说，“那时候很可能就太迟了。”

　　阿列克谢转过身，恼火地抓抓胡子。“先生，你刚才跟我的女儿示爱了，记得吗？你以为我会随便让这事情过去？我去跟她谈谈，明天再让你们说清楚。”

　　趁卢卡愣住的时候他两步跨出去关上了门。“安心呆着吧，先生。最好把你的衣服换换，已经湿透了！”他朝里面喊，咕哝着往回走，敲开狭窄过道对面的另一个房间。

　　维洛正坐在床沿，双手抱着脑袋，听见他进来时便抬起头，阴沉地望着他。

　　阿列克谢关上房门，什么也没说，将一把藏在身后的短剑抛到她床上。维洛先是挑起眉毛，然后睁大了眼睛。她认出这是属于卢卡的。

　　“你什么时候……？！”

　　“刚才。现在他耍不了把戏，跑不掉，也没法打我。趁这个时间我们来好好谈谈。”他拖过屋里的椅子坐在女儿面前。

　　“关于什么？”她提起了万分的警惕。阿列克谢从来不属于能够和人“好好谈谈”那个类型的男人。

　　她的老爹转转脸，似乎在屋里寻找了一下遗落的话题，“比方说，关于刚才他跟你说的……”

　　维洛弹起来就往外走，“免谈。再见，我出去散步。”比起跟阿列克谢吵架，她不如做点别的什么让自己分分心。

　　阿列克谢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在这种雨天？”

　　“跟你学的。下大雪的时候你也会出去到处散步，一去就是整个冬天。”

　　“坐下。作为你父亲我现在再问一次。你是真的想要跟我走，还是在赌气？”

　　“……我不知道。”

　　“行吧，那么说说看你喜欢他什么——别瞪我。”

　　维洛几乎要跳起来了。“我不……我不喜欢他！大概以前是喜欢过，但那是过去了！”

　　“哦，真是这样？行，那就给我说说讨厌他的事。”

　　“你干嘛还这么关心他，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刚才他冲进来就把你打了一顿！”

　　“我是在关心你，维洛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谁叫你偏要挑这个混蛋的？”

　　现在他们都站起来了，互相瞪着。

　　对面卢卡的房间里响起敲门和拉门把手的声音。不久之后又变成了拍门。

　　“赶紧休息，先生！明天早上再说！”阿列克谢冲着那个方向吼了一声。

　　“怎么回事？”维洛指着那扇门问。

　　“没什么，我反锁了门，免得他跑出来。”她老爹耸耸肩。

　　她伸出手，“给我钥匙。”

　　“还要护着他？”

　　“呸。你突然冲进去揍他怎么办？”

　　“你要揍他又怎么办？”

　　两人又僵持了半天。

　　“先说清楚。”阿列克谢说，“从什么时候起？”

　　维洛朝他呲了呲牙。然后她叹了口气。

　　“从……从我们遇上之后不久。那时候我刚从家里跑出去……”

　　阿列克谢睁圆了眼睛，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维洛叫道。

　　“去弄死他。”

　　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这回换成维洛拼命冲上去挡住他。

　　“你不是来好好谈谈的吗！”

　　“还谈什么？那时候你才十二岁！什么下流的魔鬼能干出这种事情？就算你没真打算回老家，也不许跟这个混帐回去！”他发起脾气来。

　　“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回事！！！”维洛不得不也大吼回去，“我跟你说了，是我先喜欢上……”

　　妈的。她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喜欢？你还敢喜欢？！”她老爹果不其然暴跳如雷了。

　　这场争吵很快发展成打斗。没有指环的制约，维洛得以如常地将拳头对准阿列克谢猛砸下去。她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在宣泄怒火，但并不想停止。阿列克谢无疑也没准备手下留情。与其被揍，不如互殴。

　　其他房间内被惊动的客人都围上来，但没人敢上来拉架，反而不少人喝彩。期间卢卡的房间里又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激烈战斗一直持续到父女两人都有些疲倦，阿列克谢才冷静下来，不情不愿地听完了整段故事。

　　他叹着气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突然一摆手，把钥匙抛给她。“我不管了。”他气呼呼地说，“想回去就回去吧。小狼崽子大了是要离群的。”

　　“呸。我说了要回去了吗？”维洛嘟哝了一句，揉着脸颊上刚才被她老爹铁一样硬的手肘撞过的地方。

　　阿列克谢下楼喝酒去了。维洛拉过椅子坐到对面房间的门口，以免她父亲喝醉了之后悟出言出必行的需要，突然又上楼揍人。

　　过道里很安静，隐约传来楼下大厅里吵闹的声音。在黑暗里她拿出那柄短剑放在膝盖上。相比起她更熟悉甚至用顺手了的长剑，维洛极少有机会仔细打量这把短剑，毕竟卢卡从不离身。剑鞘的金色纹饰上还有雨水的痕迹。维洛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试着去拔剑，却发现剑柄纹丝不动。大约确实只有主人才能使用。

　　想到帝国五大贤者之一被她身后那道薄薄的门板关在里面，她就觉得真是古怪极了。房间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有过动静。或许卢卡已经睡着了。

　　维洛觉得烦躁。在对自己说了所有那些实话之后，他竟然还能这样冷静？

　　她也克制自己不再去想这个人，为此不得不在每次发现自己的思绪往那儿飘去时朝自己手背狠掐一下。这不是办法，因为很快她手上就瘀青累累了。

　　她甩着手，呲了呲牙，又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做不到。

　　凭什么？她想，是自己一直想要告诉他这句话。他逃避她，阻止她，在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一口否认她全部的感情。结果在自己已经打算离开的时候，却毫无预兆地跑出来坦承一切。太晚了！他和自己完全不同。他有那么多次机会。

　　维洛越想越气。好吧，那就去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等到早上？现在把他赶走，就不会再觉得烦心了。

　　某个飘忽不定的念头让她犹豫了一秒。然后她产生了自我厌恶，立刻站起来。她才不会害怕面对这个人。

　　她维洛往那扇门前走，粗暴地拿钥匙打开门锁，拍开门后一步跨进去。她以为会看见卢卡在屋里来回踱步，或者倚靠在窗边听雨的声音。可是都没有。

　　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绒线芯在烛泪里浮着。卢卡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只手臂遮住眼睛，上半身盖着半截很薄的毯子。

　　他动了动，挪开手臂，眼睛环视四周，也看了她一眼。他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维洛放轻脚步走过去，弯腰仔细观察了片刻，又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天啊，你发烧了！”

　　“真对不起……”他含糊地说，又不动了。

　　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没法丢下一个发烧成这样的人。维洛愤愤地想，同时扯过毯子给他盖好。他全身的衣服都还浸着雨水。最好给他换身衣服。

　　考虑的时候，她的手被拉住了。这只手比平时还要冰冷。

　　“放开。”她低声说。卢卡大约已经用了全力，然而仍旧很虚弱，并非是她挣脱不开的程度。但她试了三次，才终于从那只手细如蛛丝的捆缚当中逃出来，转身准备出门。在下着大雨的半夜，从这小镇上的某处挖一个医生出来肯定需要费点事。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不要走。”他说。

　　维洛脚下一顿，再迈开步花费了她十二万分的意志力。她跑下楼，到处打听在附近哪能找到医生。

　　阿列克谢擦掉胡子上的啤酒泡沫，然而他不仅不帮忙，还饶有兴趣地看着。

　　“怎么啦？你把他的哪个部位剁下来了吗？”

　　没几个人敢跟着笑。只有维洛毫不顾忌地笑起来，活动肩膀和脖子朝阿列克谢走过去，准备跟他再干一架。

　　这时才终于有人出声了，指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老头告诉她那就是镇上的医生。维洛箭步冲过去摇醒他，在他还没清醒的时候就把他绑架上楼，按在卢卡的床前。

　　趁着小镇医生诊断时她从阿列克谢的行李当中偷了两件干净些的贴身衣物。她等在门口，医生走出来后才悄悄问，“他没在装病？”

　　“我看装不出来。”

　　“可他是个魔法师。”

　　“哦，真的？”医生晃了晃脑袋，“可我也没瞧见他的匕首，身上别的地方……也没见血……对自己下咒也没那么简单，小姐。”

　　确实，卢卡的短剑还在她自己的后腰上别着。维洛心往下沉，“可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是那种很厉害的魔法师呢？”

　　医生扭过头来看她，挠了挠自己红通通的酒糟鼻。

　　“那我建议你写信给三一学会投诉，而不是……而不是大半夜跑来为难一位忙碌的医生。”

　　维洛确实没打算为难他，但还是强迫他给病人换上干燥的衣物——指望别人更不可能，尤其不用考虑阿列克谢。

　　这位医生很不满意自己被当作护理人员，“你完全可以自己来。”他压低声音说。

　　维洛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又在脸红了，“想都别想！”

　　他们低声吵了几句。

　　“我给你买酒。”她气急败坏。

　　“成交。”医生说，窜回门里去，揭开被单把不太清醒的病人半扶起来。“来吧，我就给你搭把手。”

　　卢卡闭着眼睛，半垂下脑袋。他的领子被解开，脖子和领口下边露出来的锁骨都泛着红色。维洛感到嘴里发干，背过身逃到门外。

　　最后医生留下些最简单的药，就下楼去了。他声明早上会再来探视病人，但维洛怀疑他要到下午才会清醒。

　　维洛倚着墙壁就地盘腿坐下，叹了口气。这个夜晚过于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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