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作者:爱因斯弹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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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突发空缺



      三一学会的兰希尔·格洛斯特近期已经养成了习惯,从学会的浮空山回到地面后横穿过半个皇都步行回家。这些天来卡勒拿常常下大雨,天气阴冷,但他照旧如此。在路上他可以想些事,或者什么也不想。

      十次有九次他发现自己在想着维洛冲他大吼的那一幕。不想事时他发现自己异常孤独。越抗拒休息,他越需要提神熏香支撑自己,就越难以将这些念头关在外面。有时他的工作难以进行下去,但所有人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这很不好,他宁愿自己被鄙弃,被痛骂。

      曾有几次他试着提起笔写信,就像过去那样写给维洛。可每每刚写下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他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仿佛他觉得自己不配面对这个名字。他跳过这里,又写了些想告诉她的话,道歉,解释,胡言乱语——全都一团糟。

      他撕掉这些信纸,放在火焰里烧得一干二净。

      下楼时他仍旧思绪游离,走得很慢。直到经过杜朗房间门口时他听见争执的声音。

      “……万一呢?我不知道……”皮绮说,听上去犹豫又焦虑。

      “在皇都呆久了的人都会想去外头度个假。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会做明智的选择……”

      “应该马上告诉他……这很重要!”

      “不行。最近几天他很不稳定。这肯定会造成刺激……正因为他太在乎了。”

      又一阵低声争论之后,门开了,后边露出皮绮闷闷不乐的身影,她手里捧着一只包裹,差点撞到卢卡身上。“啊,下午好!”她吓了一跳,把那纸盒放低到身侧去,“您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卢克里奥!我的老朋友!”杜朗在房间里叫他,亲切得令人生疑,“快进来,我要跟你谈谈。麻烦帮我们烧点茶,皮绮。”

      皮绮在他说话时已经轻轻溜走了。卢卡仍然站在门口,“我很忙。”

      “真的吗?你四天没出门了。下周玛佐教授会来皇都。他想见见你。”

      “放弃吧,杜朗。我说过我不想谈。”卢卡说,“我不会谈。我不会和任何人谈。”

      “冷静点,伙计。你不想让自己感觉好一点吗?”

      他笑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挥着手,“我不确定……大概不怎么想。”

      “你还觉得,”杜朗慢悠悠地说,“这是正常的,良心的谴责。”

      “是的。”卢卡没再理会自己的老朋友,转身往客厅的方向走。

      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对他人之间的秘密表现出太大好奇。但这一回不一样。皮绮的包裹里有一些属于他的东西,或者说,至少是被他的魔法施加过影响的物品。魔法的气息已经减弱了不少,但他依旧察觉得出来。

      在二楼的客厅里卢卡堵住了她。这女孩似乎很难决定要往哪个房间里躲,又或者干脆就是在等他。

      “我希望你手里拿的不是非常危险的物件,”他和善地说,“不是从我的书房里拿的。”

      “不是的,先生。”皮绮咬了咬嘴唇。

      “那就好。我可以不问你和杜朗决定瞒着我的原因。不过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皮绮长吸一口气,似乎做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您应该知道这件事。”她说,“这是……这是维洛寄来的。一封信,还有……”

      “她给我写信了?”卢卡听见自己问,声音很遥远。

      但是皮绮摇了摇头。她把那只纸包裹放在桌上。

      卢卡绕过沙发朝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却几乎不敢呼吸,像走近一只随时会飞离的鸟。

      他的手指拨开包裹,但在看见之前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了。一只透明的玻璃雪球和一本薄薄的旧童话书。雪球是他送给维洛的;那本书则是维洛母亲的遗物——曾被他修好了封皮,重新写上了标题。而现在她都丢下了。

      “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就在刚才,不久前……是直接放在门口的,没有邮戳。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没法写信问她是怎么回事……”

      卢卡感到一阵晕眩。他扯出底下压着的信纸。

      “亲爱的皮绮,”维洛写道。

      这不是写给他的。

      看得出来这些字并非匆忙间写就,但信里的语气很生疏。“我和父亲回北方去了,”她写道,“请不用担心,在你接到这封普通邮寄的信时,我早已经出城了。”然后是客套的感谢,请皮绮代她问候照顾过她的人,特别是L.弗利斯莫兰先生。

      没有什么谅解。他应当清楚,在他们前几日那次见面之后,仍旧期待谅解是极不明智,也极其卑劣的。维洛非常年轻,非常骄傲,做不到对侮辱和伤害视而不见。或许永远都做不到。

      因此这样最好。一劳永逸。

      卢卡折起信纸,照旧压回木盒底下。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把包裹整个碰倒了,钝声砸在地上。雪球碌碌地滚出一个圆弧形,雪片中间那一点金色的花蕊微弱地闪出几下。他只是呆滞地看着。

      “也许她只是去度个假?也许很快就会回来?”皮绮有些慌张起来,大约是被他不对劲的神情吓到了。

      “没事的。”卢卡安慰她,“她只是想离开了。”

      楼下的门铃响了,把皮绮从这困境里拯救出去。她小跑着去开门,脸上写满感激。

      杜朗很轻地从一侧走进来。

      “看来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他说。

      “卢克里奥,”杜朗说,“别激动。”

      卢卡对他笑了笑,“我看上去很激动吗?好像你们都以为我会深受打击,一蹶不振什么的。不需要这样,我很清醒。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她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

      “听我说,放松一点,老朋友。”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传上楼梯,随即某个湿漉漉的人影闯进客厅。

      “哪一位是格洛斯特先生?”

      两人都望向这个淋了不少雨的年轻人。

      “科勒·达托雷?”卢卡说,“啊,你出院了。”

      “是这一位。”杜朗回答了来访者的问题,朝卢卡的方向偏了偏头,顺便甩给他一个眼神,说不上是担忧还是不满。也许他待客的态度确实有点太冷淡了。但现在他实在没心情把语调扬成更礼貌些的疑问句。

      “您好,先生。”他说,“我,呃,读过您的许多文章。”

      杜朗摆了摆手,“今天你来得可能不是时候。”

      “我不是为此而来的。”科勒又说,“我来找维洛·缪勒森。”

      卢卡朝他笑笑。“你有什么事?”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这根本与他无关。

      “我得跟她道歉。”

      “哦。你被害得断了不少骨头,反而还想要道歉?”

      “我听说只有她被停学了。因为她留下来送我去医院。”

      “是吗。”卢卡轻声说。不算太机灵,但至少很坦诚,他想。

      “她回这儿来了,对吗?”科勒·达托雷等了一会儿,继续问道,“之前打听到的地方说她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也不在这里。她不会回来了。”卢卡不想再说下去了。他转向窗户。

      “您能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吗?”

      卢卡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他转身一步跨到他面前。杜朗站起来想要介入,但卢卡对他摆摆手,表示自己的理智还不需要担心。他只是略低下身对上这个年轻人平静异常的眼睛。

      “你们认识多久了?”

      “只见过一面。”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根本不想要你的道歉?”

      杜朗推了推他的肩膀,想要从发疯的屋主人的逼问下救走这可怜男孩。“让他来火边坐一会,否则晚上你就得付我诊疗费了。”他转身压低音量对卢卡说,“冷静点。”

      但是卢卡并不想要变得冷静。他推开杜朗,抓着科勒肩膀的手压得更紧了些。

      “你完全可以向你自己的学院申请研究他们保存的原型样品。你也可以让他们帮你去军队里找一个人来演示。但是你知道他们不可能允许你穿上它,更别说去爬一座钟塔。让我告诉你维洛·缪勒森为什么会离开。她太失望了。对所有愚蠢到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卑鄙的朋友……还有你。”

      还有你。他自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话,像封冻的墓地下爬出的死尸。如果不是你用那种话伤了她……她保护过你,救过你,甘愿呆在你身边,给你爱和尊敬。你回报她什么?

      一种恐慌攥住了他。视野收紧了,边缘不断浮出虚幻的红光。从地毯底下,从油画里的叶片顶端,从走廊尽头的窗外。

      科勒·达托雷站在逐渐变幻的刺眼的颜色中间。“所以我打算道歉。”他的表情还是没变——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因为他的声音很平和,但事实上卢卡看来这年轻人脸上的每一个角度都扭曲成嘲弄的样子。

      卢卡放开了他。他憎恨他的执着。

      “怎么,你喜欢上她了吗?”

      “够了。这太过了。”杜朗整个人挡在他面前。卢卡想推开他,但失败了。杜朗没他高,却因为常年的锻炼拥有更大的力气。卢卡后退一步,逃向外侧。在走廊上他撞到了没来得及躲起来的皮绮,她因为被撞破了偷听行径而有些慌张。卢卡打算从旁边穿过去,上楼,躲进房间,永远不再出来——却被杜朗从后面赶上来拦住了。

      “抓住他的左手!”卢卡听见杜朗,这个他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对科勒·达托雷,这个今天刚踏进他家门的客人说。他还停留在空中的左手立刻就被钳住手腕,再也没有可能摸到腰间的匕首。

      “去叫人!”

      皮绮再一次快步跑下楼。

      “放开——”卢卡低下头去奋力想要挣脱。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像灼烧的恐惧一样锁住他。所有的矛盾的感情像来回不停拉扯的手锯。

      他被按在地上时张开嘴嚎叫。令自己好过一些的方法不外乎喝得烂醉或者成为野兽。

      困扰过他的梦又升起来了。

      我希望维洛在这里,他想。

      再次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沙发上,眼前是天花板的纹路,身上覆了层毯子。外面在下雨,日光昏暗,分辨不出时间。多么似曾相识的场面。此刻也许是半天后,三天后,又或许是六年以前,他根本还没认识过一个金发的小女孩。

      只有马梅拉特先生缩在对面的沙发上,瞌睡间止不住地点头。

      卢卡感到很疲倦,丝毫不想动,只想就那样躺着。但转头的声音还是吵醒了马梅拉特先生。男人急急绕过来,卢卡来不及闭上眼睛装睡了。

      “晚上好。”喉咙很嘶哑,他不太清楚是由于叫喊还是脱水。

      “现在是早晨了。躺下,躺下。”马梅拉特先生催促他。

      但卢卡摇摇头,强撑着坐起来,半倚在沙发靠背上。“我挺好的。”他说,“晚餐时间过了吗?

      男人看着他,胡髭下的嘴唇微微发抖。“可怜的孩子,”他连点了两遍眉心、双眼和胸口,嘴里嗫嚅着。“唉,这么说也许不大礼貌……可您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儿子。”

      “啊,”卢卡笑了笑,准备照平常一样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下去。“您说过皮绮曾经有个哥哥。”

      “十五年前上了前线,没有回来。他……是我劝他去军队里找事干的。后来,冬天的时候,他就在佩尔古纳南线失踪了。”老马梅拉特一只手抚摸着额头,“我时常想,如果他活下来了,假使没有少一条手臂一条腿什么的,兴许也会像您一样。我是说,病得这样厉害。他或许也会每天灌醉自己,到处打人,他或许会说,父亲啊,你看,我不再是你原先的儿子了……”

      他头一次没有允许卢卡打断自己,而是继续讲了下去。

      “您没告诉过我您经历过什么。但是说实话,我见过不少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都变得古怪了。我在街边撞见您的时候……八年前,您喝醉了倒在地上,吐得满地都是,大衣不知道给谁扒走了,口袋也给翻了个遍。圣光之父啊,没人该受这种苦。我儿子进军队那年和您那时差不多年纪。我会带您回家也是因为我老想到他……我到现在还希望他只是失踪了,想要杀死他的人实际上被他杀掉了。那样他就能在秋获月之前回家,回我们身边来。即使他回来时缺了一只手,两只手,一条腿,两条腿。即使他变傻了,或者疯了……”男人因为回忆而痛苦地叹息一声。更多的衰老的阴影落在他的眼眶和颧骨之下。

      卢卡从上方望着他的头顶。

      “即使变成个混蛋?”他淡淡地说,“即使他杀过人……弑亲……酗酒,到处伤害爱他的人……”

      “啊……他从小就是个闯祸的混蛋。偷我的酒喝。气得他的生母晕厥过两次。可我只是个自私的父亲。”马梅拉特先生苦笑两声,“嘿,我不也是个混蛋吗?我想说的是……我想说,这就好了。你只要回家了就没事了。”

      不。他想说。但这个字只是在他唇上无声地停留了一会儿,因为马梅拉特先生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卢卡意识到他是在向他的儿子说话。

      “现在是夏天了。你会听见的,你会记得有人是爱你的。圣光之父将会的。因为他宽恕一切。”年长的男人用哼唱催眠曲一样温柔地走着调的语气说。

      这是个很安静的下午,静止得像是这个房间已经从皇的都地表上割裂出去。卢卡看着马梅拉特先生留在他掌心里的一颗圣教会的木质四芒星。

      “我们也不可能不爱您。当然缪勒森小姐大概爱得更多一些,那是因为您爱她也更多。”

      “我知道。”卢卡说。

      很久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眼泪已经汇聚在下巴上,滴落在他胸口。

      他从未傻到察觉不出来那女孩在他身边时的所有那些表现。她从不撒谎,也从不掩饰。他仍是不信也不爱神的,但维洛——

      一个令人绝望的念头击中了他。他憎恨自己,他也无法不爱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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