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花园里传出嘈杂的声响。卢卡抬起头，发现摊开在面前的书仍停留在六十五页，当他在天黑后亮起卧室里的灯时就已经翻到这一页了。他没有睡着，只是思绪飘得太远。

　　卢卡关上书，丢到旁边的一摞书最上层，把头埋在臂弯里。头痛又袭来了。他强迫自己去描绘疼痛的形状和节奏，而不要关注另一种噬咬他的烦躁。

　　楼底下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因此他摇晃地站起来，决定躲到隔音的藏书室中去。他可以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晚。

　　手掌按在镜子上时，他听见了敲门声。声音小而且犹豫，但非常急促。卢卡模糊地猜想是马尔梅拉特先生的女儿。他叹息一声，揉着太阳穴转身去开门。

　　不出所料，是皮绮站在门外。

　　“怎么？”他问。

　　“维洛回来了！”她激动不安地说。

　　那女孩的名字被提起时他的心脏猛撞在胸腔上。卢卡顿了一会儿。“回来？……她在楼下？”他发现自己的声调变得沙哑而怪异，不得不吞咽了一下。他似乎不敢相信，但又似乎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事会发生。

　　皮绮很快地点头。“她好像醉了。她在——”

　　有人咚咚地踏着台阶跑上楼来了。卢卡站在更明亮的室内，因此一时没有看清。皮绮慌忙闪到一边，然后那个人影冲到他面前。

　　维洛在望着他。卢卡只看见她紧皱的眉毛松开了，她目光里强硬的愤怒融化成了委屈和难过，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被烫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被她扑上来用双臂紧紧箍住了。这女孩的力气向来异于常人，一下子几乎推着他退到房间另一头的窗边去。

　　他不得不把双手举在空中，即使他同样想将维洛搂在怀里。他不敢呼吸，甚至希望自己的心脏不要跳动，好像这会出卖他真实的心情，或是突然吓跑她。

　　皮绮愣在门口，双手捂着嘴。卢卡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维洛，”他喘着气轻声说，“……先放开我，行吗？”

　　她贴在他颈边剧烈摇头，环绕在他后背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有好几条肋骨都开始发疼。

　　马梅拉特先生喘着气从走廊另一头赶过来，在门口探了探脑袋，就将皮绮拉回去。“行了，回去告诉施密特太太别担心，没事了。”

　　“请帮我一把！”卢卡呼出一点肺里残存的空气，低声求助。

　　“她是来找您的。”老马梅拉特严肃地说，“您劝劝她。”

　　然后他们就真的走了，留下敞开的门。

　　卢卡尽量深地吸一口气。

　　“维洛……”他又呼唤道。

　　维洛没回答。

　　他闭上眼睛，缓慢地，极轻地放下手臂搭在她的后背上。他听见女孩微颤地叹息了一声，往他肩上埋得更深。

　　那瞬间他几乎被冲昏头脑。

　　“发生什么了？……我很久没见到你了。”他强迫自己开口，一点一点找回理智，“你去喝酒了吗？”

　　她仍旧不说话。

　　“放开我吧。我会窒息的。”他劝到。

　　“我不想。”她闷声说。

　　我也不想。卢卡在心里说。他狠狠掐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我带你回你原先的房间。到那里就放开我，行吗？”他说着想要移动身子，引导她往门口走，但一点用也没有。维洛像根锚一样拉着他。

　　女孩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

　　“除非你亲我一下。”

　　“……不要开玩笑。”

　　“快一点。”她坚持，“我喝酒了，但是没吐。”她张开嘴以示证明。然而卢卡还是被猛烈的酒气逼得咳嗽了几声。

　　“你喝醉了。”他感到自己的头也开始晕起来，“我不能……”

　　维洛直起腰，把脸凑近他。她鲜红的嘴唇又动了动，说：“吻我一下。”

　　当她距离这么近的时候，所有遥远的重大问题都不存在了。卢卡低下头——但在嘴唇接触前的一刻，他还是痛苦地偏开方向，把这个吻落在她发热的额头上。

　　他不敢看，但很明白维洛正睁大那双浅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她沉思地举起手指摸着被他吻过的地方，眉毛缓慢地压低下去。

　　“为什么不吻我的嘴唇？”她说，“明明你那么喜欢我。”

　　他脑中轰然一响。

　　“我知道你喜欢我！”她沮丧地吼道，却又把他抱得更紧了，“为什么你要跑？为什么你乐意让我离开？你真的那么在乎别人怎么说吗？可我不是个需要你照顾的小女孩了，为什么你还在害怕？……还是因为，”她眼睛湿起来，“因为你还在想着那位夫人？”

　　老天。该怎么和一个喝醉了的少女解释他心里装着的一切？卢卡只觉得自己口齿笨拙，既说不出假话，也说不出真话。他迟疑了一秒。

　　“是的，你还想着她。”她咬咬下嘴唇，闷声说。“我知道了。”

　　“不……”

　　“我可不比她差。”

　　再下一秒，维洛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拉低了，踮起脚吻上来。

　　他们的嘴唇相碰了，像蜂鸟的翅膀掠过草叶。他脑中一片空白。一些气息呼在他面上。微弱的属于这女孩的气味仍旧像田野上初夏清晨的空气，夹杂在叫人脑子发晕的酒味里。

　　这个吻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们分开了，但仍旧离得很近——在随时发生下一个吻的距离之内。谁也没有力气再退开。谁也不愿。

　　此时房间当中已经比他独处时更安静。维洛看上去有些晕眩，而卢卡自知不比她好到哪去，勉强地控制着呼吸。他模模糊糊注意到她的脸竟能比刚才更红。

　　“我不管别的那些，卢卡。”她仍旧昂着头，想表现出强硬傲慢的姿态，声音和嘴唇却在颤抖，眼睛湿湿的，几乎是羞怯小心地叫着他的这个名字，只有维洛·繆勒森会叫的名字，“我得告诉你。我只想要……你。我想我爱上你了，卢卡。”

　　老马梅拉特花了点时间向女儿和施密特太太解释刚才发生的事。“他们会和好的。”他笃定地点头，“格洛斯特先生劝人很拿手，况且还是位魔法师。没有什么他不能搞定的。”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们全朝那边望去，正瞧见屋主人从楼上奔逃下来，手里抓着自己的外套冲向大门口，好几次几乎把自己绊倒。

　　施密特太太匆忙迎上去，却没拦住他。

　　“我加班……她已经睡了……让她醒来之后赶紧走，马上就走。”离开前他只留下这么些话。前门被拉开，又被用力摔上。在余下的寂静里他们面面相觑。

　　施密特太太勇敢地重新上楼查看了一番，回来时情绪稳定，告诉父女两人，维洛·缪勒森小姐确实倒在在屋主人的床上睡着了，只不过外衣一件不少地套在身上，手里还紧抱着一只枕头。

　　谁也不明白房间里刚才发生的事——或是没发生的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