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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皇都暮霭
“你又在叹气了,维洛奇卡。”阿列克谢说,同时一把将她从路中央拽开,“嘿,小心水坑。”
“我很好。”
“总是这句话。你还没告诉我亚特蒙特夫人邀请你去的那一趟怎么样了。她跟你谈了点什么?”
“没什么。抱怨工作,还有些感情问题,差不多就这些。”
“行,那我们来聊点别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维洛。”
“行吧,我想想……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等他们忘掉这回事?”
“你还打算回学校?”
“不然呢?”维洛有些不耐烦。
阿列克谢盯了她一会儿。“我说咱们回北方去。”
她冷哼得太大声,一只墙角下的猫弓起脊背跑走了。
“别跟我说你不想家!”阿列克谢很不满意她的反应。
“我还真的一点也不想,说实话。”
“得了吧,我瞧见你床头摆的那只小雪球了。”
“你在我房间里乱翻什么?!”维洛怒视他,“……行吧,几年前刚来的时候我是会想家,可现在不一样,我把那东西摆出来只是——”
因为那是卢卡送给她的。每一片雪花都来自蒸馏过的海水。
“……为了提醒自己雪长什么样。皇都的冬天像拖着不肯去死的老太婆的眼泪。”
阿列克谢明显没打算相信她的话。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点。
“我知道你还舍不得这里的朋友。”
“去他的朋友。”这个词又触怒她了,“这又关他什么事?我就不能单单是为了拿到那张毕业证吗?即使进不了高等军事学院,也足够顺利混进军队蹭一口军饷了。”
“好吧,好吧,就当是这样吧。”阿列克谢随意地摆摆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跟咱们一起走一趟——跟亚特蒙特夫人的队伍跑一趟南方丛林。”他的口气就好像任务内容只是牵两头驴送到邻村去,“她很喜欢你,不是吗?探险也会用得上你的。怎么样,就当他们给你放了个长假,而你呢,就当利用这点时间回到野外去做一份实习。如果……”
“阿列克谢,”维洛说,“她开了多少报酬让你来劝我?”
很长一段时间她老爹都没说话。再一次开口时阿列克谢说:“如果你哪天被派上前线了,我很怀疑会不会有人肯费力气把你送回来给我。难道你不清楚,上面有多少无能的混蛋,拿一点权力就能死死压着你,抽一根烟喝一杯酒的功夫就能下了决定,送你还有无数人白白去死?”
“我们已经不打仗了。”
“那你去军队干什么?就跟你说的,为了领一份军饷?”
“我不准备和你解释。上一次我尝试的时候,阿列克谢,你把我妈留给我的书撕了。”
阿列克谢皱起眉。“什么书?”他一脸困惑。
他根本不记得。这让维洛几乎暴怒了。
“每个晚上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妈一边帮人缝补衣服一边教我念的书,你看不起的童话书。她死了,你就觉得愧疚,觉得可耻了?她一个人下地干活挑水做饭照顾全家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她被人羞辱被人笑话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见过她抱着我,手里握着圣四芒星流泪的样子吗?告诉我,那时候她不希望你留下吗?凭什么,阿列克谢,凭什么现在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劝我不要做什么?”
棕熊掌那么大的一拳朝她砸下来。但维洛早就熟悉了自己父亲生气时出招的模式,一侧脑袋便晃过去了。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她可以在三秒钟之内抓住他的手腕制服他。但眼下她更乐意用老办法。
放低身体时她藏在身后的右手已经在蓄力,此刻猛然挥出,从阿列克谢最容易忽略的盲点击打过去。只要击中他的下巴,就能让他懵住那么片刻。再接下来,她就不需要手下留情了。
戒指闪了一下。维洛的拳头就这么停在半空。她睁大了眼睛,接着被阿列克谢一巴掌扇翻在地,摔进路上坑陷的水洼里。
她的父亲像头公牛一样愤怒地喘气。“要是你硬撑着留在这破城市里是因为生我的气,我劝你还是等气消了之后重新考虑一下,年轻人!”说完他转头走了。
维洛气得要命,一拳砸在地面上。这回她手上的指环一点反应也没有。路边的行人还没散开,皇都人从来不掩饰爱看热闹的心。有人伸手扶起她。维洛爬起来时内心还在咒骂她老爹和这倒霉的指环。
不过看清来人时她愣了一下。
“法比安。你怎么在这?”
“咱们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法比安·斯洛威科探头朝旁边望去,“那是你父亲?”
“别说这个了,该死。”
“行。”他有些犹豫,“直说吧,我是来找你的。你一个人领了处罚,那之后就不见了。什么消息也没留,也不回我们的信。已经十天了。”
“啊,对。”每天都有一只传信的白隼从窗户撞进来,每天房东太太都会转交给她一封字条。但她从来没有拆开看过,一封也没有。
“我们都在找你。”
“嗯。”
“上次那件事之后……你没说别的名字。”
“嗯。”
“我……我把靴子送回去了。”
“是啊,我知道。他们没追究我乱用气动靴的事。”
维洛周围逐渐压抑的空气让法比安因为紧张而涨红了脸。他两手拍了拍:“好了,好了……提奥还在等。他,还有我,打算请你喝酒。”
“不错,这真是小半个月以来我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说实话,维洛没想过就此同他们和好,但需要忘却一些事的时候,再没有比喝酒更好的选择。更何况眼下如果回到住所里,她就只能独自躺在床上和墙角里结网的蜘蛛作伴了。
背叛过你的人稍微比蜘蛛要好上一点。
于是维洛跟着他走了。法比安像往常一样和她聊天,说了些最近城里发生的事,维洛听着,但提不起兴趣,只是偶尔在他停顿的时候笑笑,答应一声。很快法比安也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
提奥等在约定好的酒馆二楼的单间里,在他们进门时迅速站了起来。维洛余光瞧见桌上已经摆着些空酒瓶了。是他们过去在钟塔上常常分享的,在皇都广受欢迎的黑麦芽啤酒。
“维洛!你终于肯来见我们了。我真高兴!”提奥张开双臂,语调和表情都不太自然。法比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维洛拖开桌子另一头的椅子,坐上去向后仰着,只用椅子的两条后腿撑在地上。“这儿最烈的酒是什么?多叫两瓶。”
法比安逃出去要酒。维洛先给自己倒了杯黑啤,假装没注意到他们。
提奥重新挪回位子上,两手绞在一起。“我很抱歉……”他闷声说,“谢谢你没有把我们也供出来。我父亲会活剥了我的。”
“少来这套。我来这儿只是因为听说有人请客。”维洛舔掉嘴唇上的泡沫,咧了咧嘴,“如果你们真的觉得对不起谁,不如去医院看一眼伤员。”
“对,是的,我会去的。我会负担他的费用……”
维洛举起空掉的酒瓶对着窗外的太阳,透过瓶口和平底朝外看。“晚了。有人……嗯……我的监护人已经把费用全缴清了。”
尴尬的沉默直到法比安和应侍回来时才打破。
维洛站起来接过酒瓶放在桌上,很满意第看见了南方海岸的金尘朗姆,以及战后几年在黑市里被当作货币流通的铁箭头牌杜松子酒。“啊,太棒了。来皇都这几年我还没醉过呢……我醉过吗?”
两个男生一齐摇头。
卢卡醉过,维洛想。他在这个城市里曾经无数次喝醉,在街上像流浪汉一样游荡,在上锁的房间里像疯子一样折磨自己。他从未从所作的选择里得到过内心的满足。
真蠢。
维洛打开瓶塞先给自己倒了一些。她嗅了嗅气味,抿了一口,然后感叹起来。她抓过同伴们的杯子,给每个人都倒上酒。“别傻坐着了,兄弟们。这是好酒,你们得一起喝。”
“很高兴你还乐意叫我们兄弟。”法比安说。
叫叫而已,她心想。“现在我只想把那些都忘了。”包括面前这些她差一点就当作伙伴的人。
法比安打了个嗝,“醉生梦死。”
他们干杯。
等到法比安开始满面通红眼神迷离地哼歌的时候,维洛转向提奥。
“那天你心情不太好,我看出来了。”
“是。我心烦得厉害。”他嘟哝。
“因为亚特蒙特夫人打算和你分手。”
“你怎么知道?!”
“她邀请我去她家聊了聊关于你的事。”
“哈。听上去你们关系倒是挺好的。”
“你可猜不到呢。她和我说她年纪太大,还结过婚,并不适合你,希望我作为朋友来……帮助你,劝导你什么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这样……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否则她干嘛不找那个笨蛋,”维洛朝桌子另一头挥了挥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比起我,法比安和你更亲近些。也比我更喜欢你这混账一些。不过呢……哈,亚特蒙特夫人好像以为我喜欢上你了……所以打算启发我来追求你,然后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至少场面不会那么难看。”
提奥张着嘴,好像整个人都冻住了。
维洛撑着下巴继续说:“可惜我没那个打算,而且在拒绝的时候惹恼她了。原谅我,兄弟。大概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直接和你分手了。”
提奥低下头去,缓慢地趴到桌上。
法比安凑过来。“他怎么了?嘿,提奥,提奥多里克,小提奥?你还好吗?”
“他醉了。”维洛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醉了。”提奥说。然后他哽咽起来。
法比安大笑,嘲讽他是第一个出局者,又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维洛看着他们,脸上浮起笑容。但是复仇成功并没给她带来太多的喜悦。也许是因为还不够醉。因此她继续给自己倒酒。
将近天黑时,维洛已经数不清第多少次随着酒精下潜到自己的每一寸血管里去。她浑身都很轻,仿佛能够上升,仿佛从钟楼顶上跳下来时滞空的时间被延长了,可以仔仔细细地品味,直到她满足为止。
可某个地方仍有发泄不出来的焦躁和愤懑盘踞着,像一条发烫的铁链把她拴在地面上。她越想用酒精冲走它,越挣脱不得。
维洛丢开杯子,松开领口,双手撑在窗台上,探身出去深呼吸。酒馆内外越来越吵闹。在更远些的地方,烛火和灯光在燃烧,太阳、噪音和人们的精神在沉寂。这个大城市的气味她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忍不住奇怪。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想。
她站起来,朝门外走。法比安从酒瓶里抬起头:“嘿,维洛!你……你这就走了?等会儿,你要去哪?”
维洛没回头看他们,把包间的门合上。她慢悠悠地下楼,穿过嘈杂的酒桌跨出门外,慢悠悠地走过亮着煤油路灯的街道。她抬头望着在屋檐间浮起来的一弯白色月亮。
“我回家去。”她喃喃地对着天空说。
去他妈的正确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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