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作者:爱因斯弹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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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未痊愈的伤



      维洛:

      我听说格洛斯特的雪终于停了。

      三年前我们坐火车经过的时候,你还没来得及在城里好好看一看。也许到了你的秋季假期会有机会的。要知道,在格洛斯特,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唯一不会被雾气和雨水笼罩的季节。当街道被夏季的雨水灌满了的时候,在某一天,沉甸甸的雨云忽然被掀开,太阳晒干了街道和阴暗角落里的霉菌,叫所有人都能吸进一口干燥的空气。

      我太想念秋天的空气了。这里的潮湿远胜于夏天的格洛斯特,你简直无法想象,以至于每一天我都怀疑有海鸥偷偷飞进我的卧室,用被单擦干它羽毛里的水。幸好多年以来的学习让我掌握了些咒语,能保持自己不被溺毙。

      你一定会喜欢库里埃纳大街。它向南直达大广场,周五时会有集市。两大陆五大洋都被囊括在其中——骑矮马的丛林猎人使用的弯刀,五十年前不出名诗人留下的日志,两人高的青铜蛇柱,宝石一般明亮的糖果。你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一切。

      傍晚时,你可以骑马往北,一路到米勒格丘顶上去。你会看到日落,还有日落中的我的故乡。

      你会看到城市在暮色里缓慢地生发出困意。与此同时,西区上空的烟囱里冒出的灰黑色浓烟,轰鸣的烈火在炉膛的高压中死去时喷吐出的气息,染上夕阳的辉光,重新成为一簇一簇幽灵般的火,不再受到压迫和屈辱,虚无而热烈地上升,舞蹈,直至完全消失。

      圣堂的圆顶和钟楼在城市中央。而再往南一些,你会看见公爵府的屋顶。现在那里已成了展览馆和图书馆。他们曾告诉我内部尽可能保留了原先的布置,但我还没回去看过。自从这爵位落在我身上之后便没有。它的归属权本也不属于我。

      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回过故乡。不敢回忆我那无知又无忧无虑的过往时光。它会把我撕裂,它会提醒我曾经的样子,提醒我我曾经想成为却最终无法成为的样子。它还会让我想起已死去的人。我有多想念故乡,就有多惧怕它。

      唉,我已经写得太多了。我去看一看海,然后投入工作中去。

      卢卡

      L.格洛斯特

      不一会儿,杜朗·霍塔伦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他眯着眼睛瞧了一眼沙发上的病人和那幅画像,转过身呼喊楼下的咖啡店主人,然后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马梅拉特先生很快也跑了上来。见到这一幕时他惊慌极了,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忽然明白过来,飞快地把那画像放到某个角落里去。

      医生回来了。“给他吃下去。”他对维洛说,从纸包里拆出两颗药片,又开始准备注射器。

      “能治好吗?”维洛焦虑地问。

      “不能。”医生说,“但是能让他睡一会儿。”

      “别过来,混蛋!”卢卡吼道。“我不吃。我没有病!”

      “醉鬼都说自己没醉。”杜朗冷冷地说,“别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乖乖吃药。”

      卢卡沉默下去。他的呼吸在加快,更用力地握住维洛的手。她心里一紧。

      “没事的……你可以待会再吃。”维洛摸摸他的头顶,“我在这里陪你。”

      马梅拉特先生忧心忡忡地望了维洛一眼,而杜朗投来不赞许的目光。她摇摇头。

      日光逐渐倾斜。杜朗坐在一旁的沙发椅里,马梅拉特先生则默默坐在角落,不断地抹掉脑门上的汗水。卢卡的头顶抵着维洛的肩,她则想着些乱糟糟的事,大部分是关于她怀里这个年轻的魔法师。

      任何时候卢卡都不曾比崩溃时离她更近。六年前的冬天是如此,现在也是。也许她甚至有些庆幸卢卡又一次变得脆弱——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拥抱着他,充当他绝望中的支柱。

      维洛为这想法感到恶心。她低下头,以免另外两人看见自己因为愧疚而眼眶发红的样子。

      卢卡又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了。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了。“你应该……把那幅画送回去。”

      “可是……”她强迫自己停下,“好。你感觉怎么样?睡一会吧,好吗?”

      “不……”

      “我陪着你。”

      他喘了几口气。“在第二层抽屉底下,有两片……金属的……圆形的……很薄……”他说,“请帮我拿过来。”

      马梅拉特先生上楼去了,不多时便取回了他所说的银色的薄片。

      是时候了。“来吧,把这个吃了。”她拣了两粒药片放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卢卡微微抬起头。但他的手仍旧剧烈地抖着,根本无法举起来。于是维洛用指尖捏起药片,他温顺地张开口,让她把药一粒一粒塞进去。

      他的嘴唇冰冷而柔软,呼出的空气却极热。维洛唰地抽回手背到身后,希望没有人注意到。

      卢卡把那两张银色圆片贴在太阳穴上,侧躺下去,但仍旧没有放开维洛的手。维洛抚摸他的黑头发,他也没有反抗。

      杜朗上前来,在他的老朋友手腕上扎了一针,慢慢把细针筒里的药水推进他的血管。两分钟之后他宣布:“睡着了。暂时没事了。”

      马尔梅拉特先生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摸出领子里的四芒星抓在手里。医生侧过身去碰了碰他的肩膀,“天快要黑了,皮绮一定在急着找你。”

      中年男人这才回过神。他没有必要地连连道歉,保证说自己稍晚一些会再过来,然后急匆匆跑下楼准备关店。

      维洛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下才转向医生,“怎么回事,杜朗?以前他也会这样吗?”

      “我准备和你说的就是这个。前两年我好不容易说动他服用一些药,情况好转了一些。”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这不是病。”杜朗·霍塔伦难得地表现得有些一筹莫展。

      起居室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施密特太太匆匆跑来,扑到沙发前。

      “先生怎么了?”

      “普通的发病。已经被控制住了。”

      她一瞬间露出既困惑的表情,身子猛烈摇晃了一阵。

      “我们是不是该把他放回房间里去?”她很快地说,“那里更……”

      “那里离他的书房更近。”杜朗说。

      “哦……说得对。”她每说一个字就冷静一些,“不能让他靠近。”

      “进了书房他会发生什么?”维洛问。

      屋里的人都望向她。施密特太太看了一眼两人紧握住的手。女孩瑟缩了一下,仿佛自己正站在军事法庭上等待被宣判死刑。但她没放开卢卡。

      “他经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东西,也不许任何人进去看他。情况好些的日子,我能听到楼上摔打东西的声音。其他时候则什么声音也没有。”施密特太太说。

      “那几年我正在多森读大学。如果能早一点知道……”杜朗低沉地说。

      “即使早一点知道,恐怕您也做不了什么。”施密特太太恢复了惯常的面无表情,“您是外科医生。”

      杜朗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施密特太太坚持要守着病人。医生则在回房间休息之前看了一眼表,“我去写封信,配点药。两小时之后来接班。”

      他走之后,起居室里没有人再说话。入夜之后外面的街道安静下来,只有邻近的人家里传来咳嗽声。卢卡在睡梦中皱着眉,手指轻微痉挛,又放松开了。维洛静静地摩挲着他的手掌。

      “我有话要跟你谈谈,缪勒森小姐。”

      维洛抬起头,一阵心慌,仿佛回到了因为溜出门导致交不上功课只能等着被教训的那些日子。

      施密特太太挺直腰板,沉默了一会儿,让不安的空气沉淀足量后才缓慢地开口。

      “从你第一天住进来时,我就非常担心。”老妇人说。“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缪勒森小姐。”

      “我不明白。”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一直很听话的,不是吗?至少大部分时候?”

      “你在损害他的名誉。”

      维洛感觉好像生吞了一块冰,浑身都被冻得僵硬。

      “——还有你自己的名誉。”施密特太太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格洛斯特先生是你的监护人。在你还小的时候,他相当于你的养父。有名望的人收养孩子不是什么新闻,而且当时你住在这里,他去了海上。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你开始不够尊敬他。虽然他一直不允许我提起这种担忧。我仍然认为他太过纵容你了。他或许有自己的考量,可同样会感情用事,导致错误。然而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不被人知晓的,况且你年纪已经不小,这就更加严重。在皇都,不好的传闻会飞得很快。你的礼仪是由我教导的,缪勒森小姐。即使你成年了,我仍然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你提出衷告。请记住,不要心存妄想。少爷……格洛斯特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不应当被人伤害。”

      维洛站起来,捏着双拳。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愤怒,只感到无比荒谬。

      “我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施密特太太,”她压下声音里的激动,“更不可能伤害他。”

      老妇人望了一眼沙发上的病人,“那么你还能把这种情况叫做什么?”

      维洛像是被负罪感狠狠扇了一巴掌,颓然坐回沙发边缘,“我的本意不是……”

      “不论是什么,结果都已经造成了。”施密特太太说,“很高遗憾我要这么说,但年轻人总会犯自以为正确的错误。”

      “这也是错误吗?您知道,在这个年纪,”维洛咬了一下嘴唇,“对某人产生爱慕是很正常的。”

      施密特太太惊异地望着她。维洛又涨红了脸,不过仍然迎着那严厉的目光站立着。

      “我恐怕你已经忘记你自己是谁了,孩子。你来的地方不讲究这些道德,不代表有身份的人不会重视。他是一位体面的绅士,承蒙皇帝的恩典也顺利继承了世袭的爵位。你会害得他在皇都抬不起头来。”

      “那么我恐怕您还不太了解卢卡。他不会被这种东西吓倒的。我也不会。”

      施密特太太站起来,心烦意乱地掸了掸裙摆。

      “你现在还不害怕,也许只是因为没见识过它的真面目。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缪勒森小姐。很遗憾从此我教不了你更多了。我只能祝你们好运。”老妇人扭头往门口走。

      “谢谢。”维洛说,“我扶您上楼?”

      “看着他吧。我还没老到在楼梯上活动一下腿脚也需要人帮忙。”

      老太太走过拐角回了房间之后,维洛才让那声长长的叹息从胸腔里呼出来。她心不在焉地低头去拉好卢卡身上的毯子,却被睁着眼睛的卢卡陡然吓了一跳。

      他像是刚从噩梦里逃出来,脸色异常苍白,呼吸很快,一手捂着太阳穴上贴着银色金属片的地方。

      维洛弯下腰,向后捋他的头发。卢卡没有抬头,但她可以听见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不要走。”

      她咬住嘴唇。“我不走。”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的。”

      于是卢卡又闭上眼睛。

      “你会好起来吗?”女孩问。

      魔法师没有再回答。维洛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只是瞧着他熟睡的面孔,紧握他的手,偷窃一点冰凉的慰藉。

      又有人进了起居室。

      “他好些了吗?”医生问。

      维洛摇摇头。

      “好了,别太担心,情况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坏了。”

      “之前我从不知道他的情况有这么可怕。”卢卡在信里从来不提这些。但仔细想来,他们认识不久的时候,维洛就发现他甚至会因为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影像而崩溃了。

      “比你想的要严重得多——早先我想提醒你的就是这个。”

      维洛抬起头来,等着他说下去。

      “他杀过人,他的伯父。用他的魔法。为了解皇都的围。”

      “我知道。”

      “反应过来之后他接受不了。有时候他会用一切手段折磨自己。”

      “我见过。”

      “我的一位朋友在研究这类病症。多森的玛佐教授给了我一些建议和药品。卢克里奥同意服用它们,不过仅仅是为了支持这个实验,而不是为了,你知道,治愈自己。”医生叹了口气,“现在看来,他最近两天都没有好好吃药。”

      维洛无力地拿双手支着额头,“这个蠢货。”

      “我很难劝服他,即使我们当了快二十年的朋友了。他更相信你。过去几年你们之间的通信维持住了他的精神状态。但是或许我可以这么说,”杜朗说得很慢,挑拣着措辞,几乎真的有那么点像个正经医生了,“回到皇都以后,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出于一种奇特的自尊心和道德上的顾虑,他或许反而会对你有所保留。”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有人向她提到这这一点。维洛张开嘴,却只说:“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像原先那样就好。不过试着不要……刺激到他。”杜朗说。

      如果在平时,维洛绝不会相信他所暗示的意思。但现在她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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