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维洛被耳边一声大喊惊得差点从中庭的石凳上摔下去。

　　“你什么毛病！”她捂着耳朵，莫名其妙地看向身边的人。法比安·斯洛威科也都用一种惊异的目光回望她。

　　“我还想知道你出了什么毛病呢。”法比安说，“我叫过你三回了，你好像一点没听见。最近你总是走神，今天尤其不对劲——看起来像恋爱了。说说看，是哪家的姑娘？”

　　维洛呸了一声，但没有否认——否认前者将是彻彻底底的谎言，否认后者又将是明明白白的默认。

　　“你自己玩吧。”维洛厌倦地说，“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维洛已经收拾好站起身，然而此时她听见走廊另一头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提奥·海恩搂着一本书大跨步走来，一屁股挤进他们中间坐下。

　　“猜猜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什么，怪胎们。”他拖长了腔调说，听起来比往常更欠揍。

　　“和你身体失散多年的大脑？”法比安问。

　　提奥没有理他。“我在找一本书。”他朝维洛神秘地一笑，抽出那本书递给他们。

　　“诗集。”法比安哼了一声。

　　“请你直说吧，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维洛抱着手臂，有点不耐烦。

　　“作者。”提奥矜持地提醒道。

　　法比安凑过来看了一眼，读出标题下的那行小字。

　　“安德烈·弗利斯莫兰侯爵。”他停下了。

　　提奥做了个行礼的动作。

　　“你真的疯了。你找他的书干什么？”法比安把书抢过去，塞进别的书下边，然而维洛已经又把那本书抽回来了。她仔细确认了一遍。紫色绢布包裹的硬皮封面上烫金字已经有些暗淡剥落了，但作者名字是确实无疑的。

　　“只是突然很好奇。我今天才知道叛党头子的弟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图书馆前厅挂着每年优秀毕业生代表的画像，对不对？但是缺少了三十年前的某个人。”提奥顿了一下，又说，“然后……前几天我又正好发现了那幅画像。”

　　维洛把他扯过来，“在哪儿？带我过去。”

　　“你下手轻一点儿！我又没穿铠甲！”提奥甩脱她，揉着上臂，“万一我不乐意了呢？”

　　“我真诚地请求您，提奥多里克大人，”她毫无感情地念道，“用您的发现满足我小小的好奇心。”

　　提奥嗤了一声，往操练场的方向走去。维洛几乎能透过他的后脑勺看见他在翻眼睛。

　　石凳上的法比安懵了一会儿，也赶上来。他看了一眼维洛，不过什么也没有说。于是维洛明白他知道了。

　　提奥领他们绕到图书馆二楼某条昏暗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扇低矮的木门，看上去像杂物间。

　　“杂物间。”提奥说，气势像在拍卖会上介绍从南方海岛上挖到的古老雕像。

　　“你到杂物间来干什么？”维洛怀疑地问，“谁给你的钥匙？”

　　他咳嗽了一声。“有位打扫卫生的姑娘，西摩罗威来的，特别热情。以前她偶尔会邀请我到这里来……”

　　法比安抱起双臂笑了一声，维洛则没有反应过来。

　　“她领你参观杂物间？”

　　两个人都改用怜悯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就当我没说过。”提奥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维洛头一个钻进去，然后明白过来。飘满灰尘的空气里有他们在这里幽会后留下的气味，带起她对皮肤接触的联想。

　　“天哪，海恩先生。”她摇头，厌恶地咧咧嘴。

　　“我什么也不想听，行吗？”提奥俯身从角落里挖出一幅框裱起来的画像，小心地把底部放在一张桌子上。“请容许我介绍，格洛斯特的安德烈·费尔南德·弗利斯莫兰侯爵，雾海公爵维克多·阿尔贝·弗利斯莫兰的弟弟。”

　　这是张侧面半身油画，画框凹下去一角，也许曾经砸在地上过。画中的年轻人注视着画面外的某处，身穿和他们相同的制服，手中握着佩剑。他算得上相当英俊，面容与卢卡极为相似，连温和忧郁的气质也几乎如出一辙。要不是下方标着年份和画中人物的名字，维洛肯定会把他当作穿着军装的卢卡。

　　维洛不由自主地抓住画框，凝视画面，直到她的同伴们开始因为这种异常举动而觉得不安。法比安试探地摇了摇她的肩膀，越摇越用力，但一概被她无视了。提奥抓住画框上部想要把整幅画从她手中抽出来，却被她一把推到旁边。

　　她似乎重新得到了某种力量。她把画夹到手臂下，大步往外走。

　　另外两人都试图拦住她。“你要把这东西拿到哪去？”

　　“从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带走就行。”她说，脚步没停，肩膀一顶，把挡在门口的法比安撞开。

　　提奥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外边，“现在我非常确定她脑子有点不对劲。比你更严重。”

　　“现在说已经晚了。”法比安嘟哝，“可能你已经忘了，她穿着男人的长裤，跟我们一起读了三年军校。”

　　他们把杂物间的门重新锁好，并且立刻达成了共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然后各自回去祈祷维洛别给他们惹上更大的事。

　　维洛并没有惹事的打算。她带着画像出了学校后便径直回到住处。

　　卢卡还没有回来。把画像靠着墙立在起居室的桌上之后，她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前门被人打开又关上了，有人走上楼梯。但那脚步声太沉重，并不是她在等的人。

　　“你已经回来了？”医生在沙发上靠下。

　　维洛含糊地应了一声，后退一步挡在画像前，偷偷把画框放平，不让他看见。

　　“在等人？我听见你一直在走来走去。”

　　“哦，大概吧。”

　　杜朗前倾身体，双手合在一起。“我得跟你谈谈卢克里奥的事。”

　　“怎么……发生什么了？”

　　“也许我应该早一些告诉你。但他要求我保密，而且他回来之后的这段时期情况似乎已经稳定了。不过，也许你也发现了，这几天他又有些——”

　　前门又开了，被关上时发出很响的声音。这一次上楼梯的步伐更轻，偶尔刮擦着地面，毫无疑问是属于卢卡的。

　　杜朗一定也意识到了。他站起来，耸了耸肩。“晚一些我再跟你细说。”他在门口和卢卡打了个招呼，独自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维洛几乎没注意医生最后说了什么。卢卡走进来，眼睛睁大了一些，似乎没料到她会在。随后他如常地笑了笑，“下午好。”

　　她只点了点头，因为自己的嗓子好像被粘住了。卢卡偏开视线，转身去给自己倒一杯已经凉了的茶。

　　“我……嗯，”维洛试着说话，“我得告诉你……”

　　“嗯？”他没有回头。

　　维洛盯着卢卡消瘦的背影。在黑头发和米白色的领口中间露出一小截他的脖子。

　　她想要带给卢卡某种不一样的节日礼物——借此机会，她想要为前两天早晨的暴怒道歉。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跟他谈谈。

　　这些希望和茫然搅得她心神不宁，感到胸腔底下被微小的火苗灼烧着。但现在她已经决心跟卢卡坦白，就像他的父亲曾鼓起勇气做的那样。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过去几年他们什么秘密都往信里写，而这只是她遭遇过的无数年轻人的困惑之一，卢卡不会大惊小怪的。

　　茶水经过了沉默的几个世纪的时间才灌满茶杯。卢卡转回身，抿了一口茶，腰靠着桌子。“嗯？”他又问，语调慢悠悠的，一点也不迫切。

　　维洛觉得自己大脑空白。这是致命的。于是她说，“我找到了你父亲的画像。”

　　“什么画像？”

　　维洛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她必须说点什么，无论什么都行，只要不停止行动。

　　“原先挂在我们图书馆走廊上的那幅。”她望着他，“你从没说过他也是这里毕业的。”

　　“哦，”他想了想，“我的父亲？……对。他是第三届的毕业生。”

　　“还是学年成绩第一。你只告诉过我他喜欢写诗，所以我以为——”

　　卢卡茫然而专注地望着她，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并不明白她忽然谈论起这个人的意义。

　　“瞧，就在这儿……他们把他丢在杂物间里，我忍受不了，所以……”她把那幅画像立起来，展示给他看，同时不停地说下去，又恼怒地想要早些绕回自己原本想说的事。“我觉得你很像他。不仅是长相。确实你们都很英俊。但……但我猜你也会像他那么做的。如果是你……我是说，你会……”

　　卢卡死死盯着那幅画像，面色煞白。他朝四面看了看，好像突然间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想要把茶杯放回桌面上，但手开始发抖，没喝完的茶一半洒在地板上，一半泼在他的衬衫和裤子上。

　　“拿走。放回去。”他说。“我的父亲，他已经死了。十……十七年了。”

　　直到这时维洛才猛地发现不对。她丢开那幅画像，朝卢卡冲过去，在他跌倒以前接住了他。

　　卢卡抓住她的手臂，额前全是冷汗，浑身都在发抖。维洛有些不知所措，但仍牢固地环住他的肩膀。

　　“好了，过来这儿。”她扶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靠在沙发上。卢卡在扶手边蜷缩起来，似乎希望自己消失。

　　“我父亲……”他很轻地说，下嘴唇颤抖着。

　　“那不是幽灵，只是幅画。”维洛赶紧安慰道，握紧他的手。

　　但这似乎没什么帮助。“不是……”他恍惚地重复了一遍，眼泪忽然从他睁大的眼睛里掉出来。他抱着头低吼。维洛惊恐地看着。右手被卢卡攥得发白，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脑袋。

　　这时她才回想起之前刺痛她的隐忧来自于何处。几年前卢卡向她隐瞒什么事的时候，是因为事实令他过于痛苦，难以面对。她本以为卢卡已经解脱了，缓慢地恢复了，毕竟这几年来他再没有一次提起过原先发生的事。但是现在看来远没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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