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维洛·缪勒森第一次踏上三一学会的浮空岛，是为了参加帝国大贤者的回归仪式。

　　她走下从地面直升上来的缆绳悬吊车时，整个车站随即在她身后沉入地面，完全关闭了。

　　这里是三一学会的圆拱形大厅正中央。两个人影已经站在她面前，一胖一瘦，一人留着络腮胡，一人修了时髦的胡髭，但都穿一身高级研究员的绣金花边黑长袍。

　　“请跟我们来，缪勒森小姐。”稍胖些的那位魔法师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而稍瘦些的那位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五点三十七分。您来晚了一些，已经错过开场了。”

　　维洛朝他们一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紧随两人往某个方向走去。“抱歉。是毕业生的检阅式训练。我尽力了。”

　　她看见此时瘦魔法师略微停顿了一步，向他的同伴投去飞快的一个眼神。维洛几乎已经听见他脑海里的话语了。一个女人进了军校。世风日下，荒唐绝顶……

　　维洛没在意。或者说，她第无数次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在皇都度过六年之后，她早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孩子了。

　　她把制服上衣的领口扣得庄重体面，深吸两口气，挺直了腰，跟着两人走过那扇过于朴素的大门，进入三角形的典礼厅。

　　显然，皇帝陛下是没有驾临的。三面向内倾斜的墙下排列着队伍，留出了斜向下方的通道。他们全都身穿宽大的黑长袍，队伍末端站着维护秩序的执鞘人，披短斗篷，系着鲜红的束腰带。

　　旗帜悬在人们头顶，像跃入高空的枢鲸一样无牵无挂，被声浪惊吓时才掀起身体和巨大的尾部分叉。蓝色，黑色和金色的，三螺纹贝壳，眼睛、太阳和双同心圆组成的三一真理纹，帝国的金焰树徽记。在墙壁上有一些星，飞速地变幻，融合。逃离，她刚认出一些熟悉的形状，那形状就被撞碎了，隐入别的星的阴影中去。

　　摆在大厅中央高台上的是一整块纯净的巨大黑曜石，切面光滑如镜，像是被从中劈开。切面上雕刻的花纹描成金色。

　　两位魔法师停在黑曜石镜左侧的第二级观礼台上。对维洛做了一个邀请入席的手势。

　　但维洛没动。

　　“嗯，我有个小问题。我以为被邀请来的亲属应当在最前排。”

　　瘦魔法师没说话。胖些的那位柔声说：“您确实记错了。特邀亲属的预留位置都在第二排。”

　　“但是我看见巴列纳萨克先生的母亲就在前面。”

　　“波鲁斯女士是以特区农业部长遗孀的身份参与典礼的。”

　　维洛很想问管农业的官员妻子和把一个魔法师送到海上去有什么关系，但最终忍住了。

　　“拜托您。他在那个海岛上已经呆了六年了。我很想靠近一些看他回来……说实话，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从学校一路跑过来的。”

　　“我们十分抱歉。”

　　这一小阵波折已经引来最前端观礼台上的视线。那些视线是向上望过来的，却都在俯视她。

　　维洛没打算退让，一个一个看回去。

　　突然有一个声音说：“就让她过来吧，先生们。我们到了这个年纪，就要习惯给年轻人腾点地方了。”

　　几点不太热情的笑声。前排的人挪了挪，竟真的给她空出了一小片地方。两位魔法师不声不响地稍作鞠躬便离开了。

　　维洛跳上去，向为她说话的军官敬礼。“谢谢，呃，霍塔伦将军。”

　　“你认识我。”

　　“在皇都没有人不知道约安·霍塔伦将军。”

　　独眼鹰将军长着一张方正的脸，黑眼罩令他的容貌显得不对称，但幸存的那只感情淡漠的浅棕色眼睛倒和医生相似极了。他的个头不算高，但体格强壮，肩膀宽阔，腹部也没有堆积起属于和平年代的脂肪。维洛立刻就明白他至今还每时每刻都准备着再上战场。

　　将军朝她笑笑，伸出手跟她握了握。“格洛斯特先生是你的监护人？这么说，你就是那位让他宁愿出卖杜朗跟我做交易，也要塞进军校的女孩？”

　　“是。”维洛说。将军的话让她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过我是通过了入学考试的。”

　　“没错。但你也知道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招收了女性学员，对不对？”

　　维洛吸了口气，“是的，我知道。我非常感谢您，但是……”

　　“啊！不要紧张，我不是来邀功的，孩子，也没打算冒犯你。”将军摆摆手，把视线转回典礼厅正中央，“听吧。仪式要开始了。”

　　高昂的呼喊从人群中升起，撞在这建筑灰白色的三个斜面上。

　　维洛摸了摸耳朵。她不止一次听说三一学会的魔法师极其需要安静，乃至会把办公所的一切声音抽走。卢卡呆在书房的时候也爱这么干。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大约也不是那么苛刻的。

　　呼喊声如海浪般逐渐退去时，又有一阵铃声夹杂着某种细碎的敲击声一同响起，像是贝壳。维洛眨眨眼，转头仔细听了一会儿，仍旧分辨不出来，也看不见贝壳在哪里。

　　这声音似乎引领她进入了一种恍惚的平和之中。她努力想摆脱，想找回之前的振奋和激动。可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是因什么而振奋的……

　　她逐渐把身体向栏杆外俯下去，又引起周围的许多侧目和窃窃私语。

　　聚在大厅里的黑袍魔法师人数众多，不同颜色的头发浮在上面，像水面泛起深深浅浅的光。贝壳和铃铛的声音，人呼喊的声音，都在随深色的水摆动。

　　所有声音翻涌上顶峰。就是在这时，黑曜石镜面上的门开了。她无法看到门，就像无法像魔法师一样看到灵魂，但认出了从镜面中踏出来的人影。

　　他的柔软的黑发比维洛记忆里的长了，向侧后梳得很齐，被吹乱的几缕飘在耳边。相比到场的其余四位大贤者，甚至就参与典礼的所有人来说，他都过于年轻了，

　　但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很平和，好像他从来就是为此而生的。虽然疲惫很难完全掩饰，他的眉毛很沉，使蓝眼睛看上去更接近夜幕的颜色。

　　帝国大贤者被黑曜石完整地送了出来，靴子落到地面上，戴麝皮手套的手中捧着一柄嵌红水晶的乌木匕首。他比守候在旁的执鞘人都要高一些，像一竿孤独的芦苇，长袍和披风下摆飘动的时候几乎就要带着他离开地面。

　　像是有清泉的迸发在她耳边一响。维洛撑在栏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然而就在同时，齐声吟唱再一次在大厅中升高，流涌。她的呼喊完全被吞没其中了。一位老者从队伍前列缓步上前，与年轻的大贤者互致鞠躬，从他手中接过乌木匕首。

　　惊呼中的崇敬，召唤中的期待，咏唱中的喜悦，还有贝壳碰撞的声音和铃声再次达到了顶点。老者在簇拥下踏上台阶，迈进黑曜石镜，整个人消失了。

　　诵唱的声音从此刻起才转为平静低沉，而三面墙壁旁的观礼台开始响起掌声。归来的大贤者安静地低着头，夹在三位执刀鞘者中间通过了人群，被带领向底层的出口。

　　维洛最后喊了一次。

　　“卢卡！”

　　她以为他不会听见，或是听见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但这一次卢卡抬起头望见了她。然后他笑了，甚至极其迅速地朝她眨了眨眼。

　　这的确是她认识了许多年的那个人。她的最好的朋友。

　　帝国大贤者迈进了出口。维洛靠在栏杆上，心脏还跳个不停，整个人却已经安然了。

　　从休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大贤者已经换掉了法师袍子，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和马甲背心，外套搭在小臂上，肩背一只随身的皮革挎包。他发了一会儿愣，仿佛还没习惯脚下不再有咆哮的海浪声。

　　然后他就差点被飞跑过来的人形炮弹撞得摔倒下去。

　　“天哪，你已经这么高了？”他喘了口气，宽容地在那头金发上摸了摸，语气听起来有些压抑，又或者是因为被拥抱得呼吸困难。实际上那些浅金色的头发尖也才刚够到他的下巴。

　　维洛放开他，回他以欣慰的审视目光，又忍不住捏他的脸颊。她确实长高了不少，这事干起来比以前顺手多了。

　　“你也比以前结实点了，看来海鲜挺合胃口，是不是？”她说，大笑着，“欢迎回皇都，卢卡。”

　　一直到上马车之前，维洛都在兴致勃勃地不停说话。卢卡任由她领着，脸上挂着微笑，很专注地听她说的每一个字。当他们两人都坐进马车，关上车门，膝盖贴着膝盖的时候，维洛才停下来，出了口气，让自己休息一下。

　　从卢卡离开皇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许多事都已经不同了。要知道他出海的时候，维洛的头顶还够不到他的胸口。而现在她一转头，几乎不用抬高视线，就能对上他的侧脸。

　　他的面孔倒是和维洛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

　　还有些东西，看不见的，但的确存在于空气中的，也改变了，她能感觉得到，却没法清楚地说出来。

　　“你好像高兴坏了。”在她喘气和思考的间隙，卢卡慢悠悠地说，带着微笑看她。

　　“当然，”维洛不假思索地说，“你回来了，往后咱们也不用费力气写信了。”

　　“有道理。真不敢相信，你给我的信已经可以装满一箱子了。”他完全放松地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捂着额头长出一口气，“唉，回家的感觉真好。”

　　“话说得太早了。你还没到家呢。”维洛咧嘴笑起来，学他的样子往后靠。

　　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半小时后，马车行经浮空山的环形轨道，驶进离运河堤岸不远的狭长僻静的道路，最后停在一间三层宅子前。

　　河滨花园街六十八号与周围的民居相比起来没有特别起眼的地方。大门旁的黄铜门铃嵌钮下排列着几位住户的姓名，只唯独主人的名字没写在上面。一层被改建成咖啡馆，到了饭点这里也提供些简单的餐食。此时已接近傍晚，咖啡馆内外都还有不少闲坐聊天的客人。店主人戈德温·马梅拉特听见马车轮停下的声音便放下手里擦拭的玻璃杯，奔出来迎接他们。他是个感情丰沛的小个子，眼睛很小，长了只显眼的鹰钩鼻。他满面笑容地抓住刚下车的卢卡贴了贴两边脸颊。

　　“一切都好吗，格洛斯特先生？……让我来拿行李！”马梅拉特先生抹了抹额头，抢在车夫之前抬下了行李箱就往楼里走，可刚迈开两步就往一边斜倒下去。两人都吓了一跳，维洛冲过去扶住他。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男人连连道歉，又抓住卢卡的手不停摇晃，“医生出急诊去了，但是施密特太太一直在等您。您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

　　“谢谢。”卢卡笑着说，“也就是说，我可以期待比平时更丰盛的晚餐？”

　　“我都有准备，你们不会失望的！”

　　晚餐桌如常摆在开花的老椴树下。施密特太太无动于衷地整理餐巾，而老马梅拉特的女儿皮绮跑来跑去，在餐具和蜡烛之间摆上从厨房里端出来的食物。

　　维洛喊了一声，他们全部抬起头来。

　　“他回来了！”她像宣布冠军一样高举起卢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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