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处

　　“小丫头来了，”于昭远目光仍胶在那小小的瓷盏上，抬起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老九，记着，贵客要好生招待。”

　　隔壁房里上来了一个人，看着大概是而立年龄，佝偻着背，慢吞吞走了过来，“道长，我这就去将她请过来。”
　　说完又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吴凯站在原地，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他却是不敢动、不敢言，只有能转动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老九走出去的方向。

　　刚刚，林畔也是被从那个方向带走的。

　　他眼睁睁看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将林畔带了出去，他却一动不能动。
　　因为于昭远笑眯眯地跟他说：“小朋友，我们来玩木头人的游戏吧？如果你动一下，多一点表情，你的这位兄弟就……嘿嘿。”
　　他话音未落，吴凯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施了定身术。
　　“嗯，”于昭远看了看他，“你可真没劲。”

　　那两个人不知先前跟林畔有过什么接触，林畔在一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就激动起来，便是要拔剑相向。

　　只是他剑未出鞘，于昭远又笑道：“小兄弟，你且冷静些，伤了人便伤了和气，一会儿我还怎么招待那个姓秦的小丫头？”

　　林畔顿住了。
　　他回头与吴凯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

　　至少他们没有要夺了他的剑。

　　于是林畔跟着那胖瘦两人乖乖走了，吴凯仍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地执行着于昭远口头施行的“定身术”。

　　“秦姑娘，”老九两手拢在袖子里，“请随我来这边。”
　　秦知欢打量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男人。初夏里却穿着一身又破又脏的冬袄，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倒是憨厚。

　　“你是谁？”

　　“姑娘不必知道我是谁，且跟我来。”老九没与她多说，直接转身走了。
　　秦知欢脑海里这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是，既然知道我是谁了，把他恐怕是已经见过林畔了。

　　林畔二字在心头一响，她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老九带着她七拐八绕，小小一座道观竟走了有一刻钟，这才将她带进了于昭远所在的屋子里。

　　“吴凯！”秦知欢进了屋，先是看见了一动不动杵在那的吴凯，叫了他一声却不见有反应。
　　她顺着吴凯的视线一转头，才看见了笑嘻嘻的于昭远。

　　“别来无恙呀，阿欢？”

　　秦知欢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日救白夫人时，她原本就是从道观的后面进来的，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到正门口发生了什么。
　　且那日大雨磅礴，她即使在岗哨回头，也看不清这位道长的面目。

　　原来是他。

　　眼前灰扑扑的屋子一瞬间扭曲了、模糊了，浮现在眼前的是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很惨烈的画面。
　　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院落，只是有的屋子还着着火，有的屋子被揭了瓦，有的房梁断成几节。
　　像极了南屿遇难时的那天。
　　秦知欢脚边爬过一个腿断了的人，不远处有人张着嘴，仿佛是在哭喊着什么。
　　整个场景都是无声的。
　　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一样的衣衫，倘若不是沾了泥灰和血迹，该是一派飘逸仙灵之态。
　　而她眼前正对着的，是一对男女，那男子保持着一个手掌向外的姿势，已经断了气，女子看着她，眼里满是泪水。
　　仍是无声的。

　　那对男女是她的爹娘。

　　那是清风派满门被屠的场景。

　　杀戮过后，徒留断壁残垣，整个世界连声音都失去了。

　　“是你！”
　　她声嘶力竭吼了出来，想打破眼前幻象中的一片死寂。

　　“是你！”她两步跨上前，揪起于昭远的衣领，“是你！”

　　记忆中的画面褪去颜色，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屋子，眼前是于昭远放大了的、深邃的眉眼。

　　于昭远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领，又看看秦知欢。

　　“是我呀，你还记得我呢？”

　　“是你，毁我清风，杀我爹娘！”

　　“是我呀。”

　　“是你害得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是我呀。”

　　于昭远看着秦知欢脸上迅速退下去的血色，心中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没想到你竟然念了我这么多年。”
　　他说完这句，却忽然想起了于昭华。
　　于是轻轻皱了眉头：“啧。”

　　秦知欢双眼红得要滴血，她死死攥住于昭远的衣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

　　一旁的吴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是心急如焚，正要开口，于昭远却往他这边扫了一眼。
　　“别冲动哦，你的兄弟还在我手上呐！”

　　他冲吴凯眨了眨眼，再偏回头想继续跟秦知欢讲话时，秦知欢却松开了他。

　　“林畔呢？”她问。

　　“什么？”于昭远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笑起来，“哈哈哈，我当你这丫头多么孝顺，见到我恨不得立刻杀了我替爹娘报仇，不曾想竟是先开口问一个男孩……哈哈哈哈……真是有情义的小丫头！”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林畔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那胖瘦二人将他带出门之后，绕了一圈，竟是又进了这间屋子，只是没有到于昭远这里，而是向里进了另一个隔间。

　　林畔不知道于昭远这样做到底是什么用意，但听到秦知欢的声音之后他庆幸了一下这样的安排。

　　不管于昭远想做什么，至少这样他能确认秦知欢的情况。
　　他甚至坐在了一张靠墙边的矮凳上，而那胖瘦二人只守在门口，都不曾回头瞧他一眼。

　　可怜吴凯不知道他的状况，以为林少侠的身家性命都在自己身上，一动也不敢动地戳在原地，愣是连汗眯了眼睛也不敢使劲眨一眨。

　　秦知欢深吸一口气，拉回自己的理智。

　　她后退了一步，右手握住了腰间的烟雨鞭：“我再问你一遍，林畔在哪？”
　　于昭远看上去非常无辜，他歪头看着秦知欢，“我不知道啊？你在说什么？”
　　太逼真了，以至于秦知欢都要信了。
　　她甚至一瞬间想到，是不是吴凯在这里吸引注意力，林畔先去找刀法了？
　　虽然这个想法一瞬间就被自己推翻了，但吴凯还实实在在地戳在她身后。秦知欢回头看着他，“吴凯，林畔呢？”

　　吴凯只好也回看着她。
　　用自认为最能表达此刻心情的眼神看着她。

　　结果大概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秦知欢实在神经大条：“你瞪着我做什么？我问你林畔呢！”

　　秦知欢过去拽了吴凯一把，保持一个姿势高度紧张的吴凯竟就那么被拽着往前晃了一步。

　　“啊——”

　　墙另一边，一声痛呼砸进了秦知欢的耳朵。

　　是林畔的声音。

　　“我说过啦，”于昭远慢条斯理整着衣领，“我们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呢。”

　　秦知欢怒视着他，却不敢再去碰吴凯。

　　“我说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的。”
　　于昭远从身后拉过一床破棉被，一边将自己裹起来一边说道。
　　“我说我要出宫，我便出了。
　　“我说我要去江湖，我便去了。
　　“我说我要练这门功，我便练了——只是这破法子跟我原先练的那些冲突了。”

　　秦知欢一扬鞭子，抽到了于昭远的棉被上。

　　“小丫头不要着急，我也没多久能活了，且听我说完吧。”
　　于昭远低头看了看被抽出一道口子的棉被，“我可能活不到说完这些话呢。”

　　秦知欢的手还停在半空，鞭子也还握着。
　　她没再动，但不是因为真的想要听于昭远讲故事。
　　是因为于昭远忽热对她笑了，这一笑让她想起刚刚听见的那声林畔的惨叫。

　　“知道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把这七月流火刀法带回来么？”
　　于昭远对面前两人的表情和反应视而不见，自顾自说了下去。

　　“因为这是世间最强的武功。我要练成它，成为世间最强的人。”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我了。”
　　“本来我有哥哥保护我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保护我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害得我失去母妃、沦落到受人欺负需要保护的人。”
　　“我恨他。”

　　说完恨字，那日于昭华满是疲惫却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
　　“昭远，跟我回宫？”

　　回宫？
　　纵然于昭华此刻不在，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要用回这个字？

　　于昭远脸上晦明变换，他陷在回忆里不自知，却尽数落在了秦知欢眼里。

　　“我说我要离开，其实是带着三哥的江湖梦，带着我们从小对自由的渴望。
　　“我说我一个人，什么都不要，就要自由。
　　“那时候我以为，三哥坐上那个位置是最合适的。他的后宫再也不会有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
　　“可是呢？”

　　可是你经历的那些都是你三哥一手造成的。

　　秦知欢撇了撇嘴，她现在才模模糊糊弄清了这个疯子道长和当今陛下的关系。
　　三哥就是陛下，而这个道长其实是陛下的弟弟。

　　“陛下害死了你的母妃，然后保护你？”

　　“是啊。”
　　于昭远撇着嘴，抱紧了棉被，看上去像一个无助又可怜的小孩子，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最信任的哥哥。

　　秦知欢叹了口气。
　　“因为这样，所以你把自己搞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于昭远抬起头瞪她：“我要练这世上最强的武功，成为最强的人，所有人都怕我，没有人敢欺负我，然后我就亲手去杀了于昭华那个畜生！”

　　秦知欢平静地点了点头：“但是你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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