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处

　　于昭华仍立在山尖儿上，居高临下。

　　他负手站在那儿，往下看着，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样子。
　　要是换了林畔上去，会是少年意气风发，会是无畏无惧，是一种年轻的力量，却不会有那种似乎将山间的风都震住了的气场。
　　林畔带着向上向前的感觉，而于昭华则是静的。

　　谷溪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当今圣上和林畔联系在一起想，只是忽然好奇，待他们到了陛下那个年纪，也没多少年之后，迎风站在山上会是什么姿态。
　　显然谷少爷思绪飘的有点远。

　　他们一行人盯着那边，这久久沉默的对峙，谁也说不准下一刻谁会做出些什么。

　　眼下不是他们行动的时候。

　　林畔原想先发制人，让谷溪去探探那边军队的态度，他带人潜进道观。

　　可这计划还没说出来，于昭华便来了，而后于昭远从道观里走了出来。

　　他们隔得远些，不知道于昭远是在阴阳怪气说什么，只是看到一个形容枯瘦、满面病容的人走了出来。
　　那人在看到山上的皇帝时，动作很夸张地转头看了一眼道观。

　　“这什么人？”林畔转头看了一眼吴凯。

　　“没见过。”吴凯眯着眼睛，想看得再仔细些，只是他们这个角度看过去也是一个侧脸，“昨夜没见过这个人。”

　　林畔叹了口气，“要是见了你现在也不能站在这儿了。”

　　谷溪忽然笑了，“那你还问他？”

　　“谷少爷，我发现你最近有点过于乐观啊。”林畔挑眉看着他，“你心情这么好？”

　　谷溪也跟着挑了挑眉，“没。”
　　然后转头看了看道观……后面的山上。

　　正对着他们的半山腰处，一个人朝他摇了摇头。

　　这片山是环形的，道观刚好处于这一圈山中间地势略低处，不从山正面上到爬到一定高度都发现不了。
　　只不过这样的地方，被发现了的话，易攻不易守。
　　道观大门正对的是于昭华站的地方，而谷溪他们这边离对面的山却近些。
　　他看着那边山上的人，忍住了想叫林畔看看的冲动。

　　那人见他没有暴露自己，舒了口气，朝身后招了招手。
　　竟然有一批人在后面，借着山石草木潜伏者，见那人招手，都露了头。
　　只见那人指了指山下的道观，然后带头掠了出去。
　　一帮人都跟着往下走，看上去都会些功夫，这么多人竟是没发出多大动静，连脚步声都几乎没有。

　　谷溪一皱眉。

　　对面山上那人正是消失不见了两天的秦知欢，他视线原本是看着道观门口还在和陛下对视的不明人物，不经意一抬头却看到半山腰上有个人。
　　那人甚至不加遮掩，就那么直直站着，也正往他们这边看。
　　所以谷溪稍一细看就认出了秦知欢，刚露了笑准备叫林畔，却看见秦知欢冲他摇头。
　　他手还在抬着，秦知欢似乎是怕他看不清，甚至摆了摆胳膊。
　　看谷溪把手放下，才转过头去对那一帮人招了招手。

　　她带着乌泱泱一帮人，悄无声息地就到了道观跟前，从谷溪这里看下去，大部分人已被道观的破房子遮住了。

　　他还是拧着眉。
　　秦知欢从哪找来这么多人？
　　她没留一点音信，自己一个人跑去干什么了？

　　只是无暇多想了，秦知欢已经到了道观，此刻已经进去了也说不准。
　　她需要外面有人接应，所以才会等自己看到她才下去吧。
　　可为什么不让自己告诉林畔？
　　难道她刚刚站在那，就不怕先发现她的人是林畔或者别的什么人吗？

　　谷溪冥思苦想，甚至脑门上出了点汗。

　　自己不会武功，又不让告诉林畔，这……

　　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秦知欢想干什么了。
　　不光他知道了，这满山的人都知道了。

　　这小丫头，跟林畔的默契还真是惊人。

　　林畔方才说了一半的“先发制人”，没能实行，秦知欢替他做了。

　　林畔还在盯着于昭华看，却忽然听见道观里边儿混乱了起来。
　　他猛一低头，好像都能看到观里藏着的人都跑动了起来，往观后面山的方向涌过去。
　　而大门口扑出来两个人，隔着老远也能看见那两人的体型差异。

　　先出来的胖子直接趴在了于昭远门口，瘦子跟出来，“道长，有人从后面闯进来了。”

　　于昭远没反应。
　　跟没听见似的，仍隔着山间清新又有些稀薄的空气，跟于昭华遥遥对视着。

　　观里已经打起来了。
　　秦知欢带来的的人身手竟然还不错，而且也不是什么太正经的路数，跟道观里窝的一群乌合之众扭在一起，一时倒是个谁也不占上风的状态。

　　秦知欢扶着一个人，慢慢往战圈外面退。
　　“哪儿来的臭丫头，找死！”
　　比话音更快的是一阵掌风，秦知欢半脱半抱带着手边的人转了半圈避开，眼神里却没什么慌乱。

　　那人一掌落空，提气又将另一只手立掌推了过来。
　　这回连掌风都还没凝成，却忽然觉得腕上一紧。
　　秦知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腰间抽了烟雨鞭出来，此刻鞭子的头已经绕在了那人手腕上。她用力一扯，竟是将那人以腕为轴抡了出去。

　　自打离开了南屿，这一路上几乎没再使过鞭子。
　　情急之下一出手，到还没怎么退步。
　　这一鞭让秦知欢心定了定，毕竟有本事在，比有再多人护着都踏实。
　　果然小丫头面上的平静都是强装的。

　　手里扶着的人往下滑了一点，秦知欢手紧了紧，“姨母，坚持一下，这里不安全。”

　　说来也是巧合。
　　秦知欢刚带着一伙人冲到道观跟前，就听离得最近的一个破房子里一阵响动。
　　她运起点水上了屋顶，都不用揭瓦，破房子的顶上一个大洞还吓了一条。
　　定睛一看，这不是被劫持了的白夫人么！

　　也不知道是老九太蠢还是她运气太好，刚一过来就见到了人。
　　老九将白夫人往屋里一扔，转身走了出去，锁了门。

　　……这小破房子，顶儿都没有，门还能落锁呢。

　　蹲在屋顶上看着老九走远，秦知欢直接无畏地从房顶那个洞跳了进去。
　　白夫人一惊，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她。
　　“嘘——”秦知欢放轻动静往前迈了一小步，“姨母，是我，阿欢！我来带你出去！”

　　那胖子原先将白夫人移了个屋子，可老九不知忽然怎么了，又把她带到了这个房子。
　　可能是看门外的情形，尽量把白夫人往最里边儿又挪了一下。
　　却没料到后面的山上会下来人。

　　此时都晚了，秦知欢带着白夫人且战且退，已经快要出去了。
　　说是出去，这道观背靠山壁，后面其实围墙什么的都没有。
　　秦知欢将人放在地上，让白夫人坐下来靠着一棵树。
　　“姨母，你怎么样？”

　　白夫人已是无力开口，气息微弱，眼睛都不太睁得开。

　　秦知欢转头对一个一直护在她身边的人道：“跟下面说一声，不要进太里面，就在这跟前打，不过最好动静闹大点，混乱点儿。”
　　她方才在山上观察这个道观，总觉得里面不很简单。
　　虽然她不清楚那边对峙的是圣上和禁军，也不清楚什么道长于昭远，甚至都不知道这么一些小小的破房子里能冲出来这么多人。

　　还好她带的人挺多也还算靠谱，不然真是完蛋。

　　但仍要小心，不敢大意。
　　就在后面闹一闹吸引点战斗力过来，剩下的事情就靠林畔谷溪那边了。

　　一想到林畔那个立在风中凝视着道观的模样，秦知欢顿时安心了一些。

　　“怎么回事儿？”下面乱了起来，林畔立刻警觉起来，“我们的人没下去吧？”

　　“没动。”吴凯看了一眼身后，“我们……”

　　谷溪拉了他一下，然后朝林畔道：“你快下去，这动静是阿欢闹的。”

　　“什么？”林畔和猛地站起来的白清婉同时道。

　　“没时间解释了，你快点儿吧趁乱！”谷溪又看了一眼下面，兵刃相接的声音都能听见了，“我也是刚才知道，她没事儿，你们快去！”

　　林畔看了一眼吴凯就往山下冲了过去。

　　吴凯一招手，除了仍在岗哨里穿着禁军铠甲“站岗”的五个人，飞羽队其他人也跟着他冲了下去。

　　白清婉跨到林畔方才站的位置往下一看，却因为动作太过猛一阵眩晕。
　　谷溪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阿欢来了吗？她怎么在这？”白清婉急急地抓住谷溪的衣袖。

　　“她没事，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帮人跟着她一起下去的。”
　　“什么人？”
　　“不知道，走，我们也过去。”谷溪指了指一条羊肠小道，一直蜿蜿蜒蜒到对面的山上。

　　他仍扶着白清婉，两人快步往那边走去。

　　与此同时，于昭远似乎终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
　　神游天外的思绪终于回归人间。
　　他低头闭了闭眼，有些酸涩。

　　然后重新抬头看了过去。

　　“于昭华！下来玩儿啊！”
　　他这一抬头，是带着嘴角一块儿抬的。
　　头仰到位，嘴也扯出了一个张狂又灿然的笑，他大声冲于昭华喊道。

　　于昭华猛地一抖。
　　旁边的顾鹏志却已经怒发冲冠，“陛下！”

　　于昭华上了马，往道观处狂奔而去。

　　他这边正对道观大门，所以有一条不很平整的路，不像林畔那边只能踩着轻功艰难前行。

　　于昭华先到。
　　还有两步之远时他一拉马头，马顿时调转方向要往右跑，他借着仍向前的惯性纵身跳下，落在了于昭远面前。

　　“于昭远。”
　　刚站稳他便直盯于昭远的眼睛，语气里已满是怒气。

　　“哎！”于昭远笑地更欢了，“是这名儿！好久没人叫过了，都快忘了。”

　　其实“昭华”这个名字，也好久没被人叫过了。
　　于昭华还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倒影着群山，还盛着毫不掩饰的嚣张狂妄。
　　以及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于昭华觉得，面前这个笑得肆无忌惮的人，是真的感觉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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