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处

　　微风又起，屋内的静默放大了窗外枝叶的沙沙作响。

　　谷溪方才一句话，足以让其他三人翻来覆去咀嚼上半日了——

　　那本随着谷夜衡的死一起销声匿迹了的武林秘籍，原来并没有随意流落到天涯海角的某个角落，而是被拆分开，完完整整保存在了两个有头有脸的江湖门派里。

　　竹影轩虽比不上清风派那样名声显赫，但其关门弟子沈月潇是谷夜衡的妻子，那时已经怀有身孕在身——谷夜衡将刀法交给自己的妻子，尚且能够理解。

　　可特意拆出来一部分，送到清风派那位才刚上任的年轻掌门秦晏手里，这是为何？

　　众所周知，谷夜衡称霸武林之时很是孤傲，从未将什么人放在眼里过，也从未听说他曾结交过什么朋友。除了在自己家里还有点人样，在外都是一副天地独尊的气势，与当初还无甚名气的秦晏，完全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如同话本里，最关键的情节被人撕去了一角，于是前后故事都变得不明朗起来。

　　这一处缘由谷溪也不知道，甚至谷央之都说不清自己那要功夫不要命的儿子是怎么认识的清风派的人。

　　看他们都大概捋了思绪，谷溪暂且略过了他娘和“流火刀法”后来发生了什么，先讲起了那本不明就里到了清风派的心法。

　　“七月心法”，练成者可内力大增，真气之浑厚，无人能敌。

　　清风派新任、也是最后一任掌门秦晏，由其妻裴娈护法，在没有告知任何一位同门的情况下，悄悄练成了此心法。

　　因此法极其暴烈，所以练功之人需要将自己丹田内陡然暴涨的真气，推入护法人的体内，护法之人让那真气在自己的经脉里走一遭，待其平息下来后再慢慢渡入练功人体内。

　　这样一来，练功之人的内力方能大增，但护法人的经脉，会因为强行承受了外来的烈火般的真气，几乎是尽数受损枯死——秦知欢的母亲裴娈，为秦晏护法后周身经脉俱损，从此只能瘫在榻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需一人以身渡之，方能功成。”
　　谷夜衡在将这本心法交给秦晏时，曾在里面附了这样一张字条。

　　“原来是这样……”

　　秦知欢握着白清婉的手用力到颤抖，另一只手的攥成了拳，指甲掐入手心，整个人失去了知觉似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娘亲并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因为护法时用错方法以致损伤经脉。

　　那张字条早就告诉了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仍这样做了。以此换来她爹那一身无人能与之匹敌的深厚内力，以及她娘卧在榻上如同废人一般的两年时光。

　　早已深埋在过往岁月里的故事，才刚被谷溪一口气吹掉了封皮上的灰尘，掀开了这么一小角，便已叫人呼吸凝滞。

　　但这并不只是故事，而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现实，从上一辈延展下来的命运。

　　既然已经掀开了一角，就不得不将自己定在原地，原原委委地听下去。

　　纵然已经开始不敢面对，这无端被隐瞒下来的事实，以及其背后仍看不分明的暗涌。

　　谷夜衡将心法带到清风派的那一年，秦晏刚刚接过掌门之位，迎娶了行走江湖的药师裴娈。一年后，二人喜得千金，取名秦知欢。

　　秦晏开始练“七月心法”的那一年，秦知欢八岁。一年之后功成，裴娈瘫痪，秦知欢九岁。

　　“七月心法”在清风派完完整整保存了八年，没有人翻开哪怕是扉页去瞧上一眼。

　　为什么秦晏会忽然想起来要去练它？

　　让秦知欢陡然紧绷起来的，并非完全是得知了导致母亲瘫痪的真正原因，还有小时候不明不白，此时随着谷溪的讲述慢慢条清理顺起来的一段回忆——

　　自她记事起，便知道家里有个叔父，一直与她爹合不来。

　　这位叔父与秦晏一同师承前任掌门，是秦晏的师弟，名叫莫超，原本是个资质平平、沉默寡言的人，在门派里毫不起眼。

　　秦晏接手掌门之位后，才发现这个原本总低垂着眉眼的师弟，竟不知在何时悄悄笼络了门中一大批人，与他这个新任掌门隐隐形成了对立之势。

　　好端端的，一个门派在内部分成了对立两方。

　　一方跟在新上任的年轻掌门身后，觉得自己才是光明磊落的“正派”；另一方跟着如同平地惊雷般扶摇而上的莫超，整天高昂着头以鼻孔视人，不知道被什么妖言蛊惑，坚定认为莫超才是清风派真正的继承人，而秦晏是用了某些下三滥的手段才爬上了掌门之位。

　　人人都有一张嘴，这些长在了对立面上的嘴整日不疲不休，互相挑衅，甚至说不过了还会动手。

　　整个清风派一时乌烟瘴气，空气都污浊了好几分，哪还有什么“清风”可言。

　　那些时日里，秦知欢的小屋子外面总能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叫骂声，更甚者还会对着她一个小丫头，讲些她爹秦掌门的坏话。

　　好在秦知欢尚且年幼，被灌了一耳朵乌七八糟的混话，甩甩脑袋也就忘了。

　　这一内部斗争在秦知欢六岁的那年，终于发展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莫超似乎蓄蕴好了所有的力量，准备将秦晏这方一举推翻，自己坐上那觊觎已久的掌门之位。

　　然而秦晏却没有他想得那么不中用，两波人纠纠缠缠了近两年，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惨状，且不说伤势与损失，这么多年斗下来，精神上也十分疲惫不堪了。

　　秦晏料定身受重伤的莫超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手一挥，带着一身伤闭关去了。

　　此时秦知欢已到八岁，对自己周围人和事的认知也渐渐清晰起来。

　　习惯了针锋相对的两方人，突然休战之后都觉得实在不习惯，每个人都闲得浑身不自在。

　　多年不曾出现的静谧笼罩了整个门派坐落的山头。

　　秦晏闭关后，莫超暂时离开了清风派，不知躲到了何处去养他那一身要命的内外伤。

　　再后来的事情，简单明了地让人很有落差感——

　　莫超伤好之后卷土重来，却被闭关后功力大涨的秦晏十招之内直接毙命。清风派多年来的内部斗争，在秦掌门一时无人能敌的功夫下，迅速而彻底地结束了。

　　除了夫人从此卧病在床不能起身，秦掌门的胜利可以说是十分完美。

　　“这么说，令尊和令堂是为了结束门派内多年的纷争，才选择了练那本心法。”谷溪思考的时候，左手下意识摩挲着下巴。

　　莫超能和秦晏相争相斗这么多年，自然是两人功夫与智谋都不相上下，胜负难分，并且谁也没有得到上天垂怜砸下来的能够赢过对方的契机。

　　那么，因为“七月心法”而将体内真气提升到用之不竭状态的秦晏，自然而然就掌握了主动权。

　　江湖门派，说到底还是看实力的。

　　哪怕比别人多出一个脑袋的机关算尽，倘若能让人一掌毙命，在众人眼里也就是块废柴。

　　何况莫超的脑袋也并没有那么实力超群。

　　“这也是我刚刚才想到的，但是莫超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抢我爹掌门的位置，我还是想不通——这事的源头很明显是在我出生之前了。”

　　在谷溪和秦知欢推敲讲述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日。

　　四个人还维持着早饭时的姿势，围坐在谷溪屋里的小圆桌前，甚至桌上的碗都没有收。

　　耗费了近半天，才隐隐约约揪出来这么一点点往事，林畔抬头看了看已经攀升到顶、再讲下去就要西沉了的日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你们要从源头挖起，但是这样下去，非但讲不出刀法的下落，想不明白的事情还越扯越多了。”

　　谷溪看了一眼林畔，有些牙疼似的扯了扯嘴角，随即点点头：“都起来活动一下吧，吃过午饭再继续。”

　　秦知欢于是僵硬着身子站起来，超屋外走去。白清婉满面担忧地跟了过去。

　　见林畔也起身，谷溪面沉如水地抬眼看他：“我先讲那本心法的事，就是因为……”

　　“我知道，还没轮到我。”林畔扭了扭脖子，伸展了一下窝了半天的长腿，“既然心法在阿欢家里，刀法肯定是跟我有关了，毕竟我爹是沈姑姑的师兄。”

　　他面上一副浑然不在意的表情，谷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院内。

　　白清婉站在秦知欢身旁，斟酌几分，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便听秦知欢条分缕析地自顾自说起来：

　　“一，谷溪他爹是如何认识我爹的，又为何要把心法交给他。二，莫超为什么一定要登上掌门的位置。三，最后这本心法到底被什么人抢走了……难道是莫超的人来复仇了？第四，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她是因为方法不当才导致经脉受损的？我都知道那本心法的存在了，单这一件事有瞒着我的必要吗？”

　　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嘴上一条一条过一遍，就会衍生出更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并且伴随着一些毫无依据的胡思乱想。

　　白清婉伸出细瘦的胳膊，将妹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我脑子转的不如你快，今天你们说的这些，我也听得很是费劲……阿欢，稍微休息一下吧。”

　　秦知欢转过头，看着堂姐，忽然撅了嘴，挣开白清婉的胳膊，自己挽了上去，把头靠在了她瘦小的肩上。

　　迟来的真相总是让人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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