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处

　　当初听到那人说要抓白夫人，秦知欢便一直觉得此事和南屿的那本刀法有什么联系，但一路过来，依然没有想通这之间的关联。

　　“那两人先是要去找刀法，后要回金陵找姨母，这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所有已知的事情在脑子里飞快转过一遍，秦知欢脱口问了出来。

　　谷溪不知道他们在竹林里听到了什么，白清婉不知道的更多，秦知欢方才只跟她说到“后来南屿糟了场劫难，我们便离开了”，各中缘由，甚至跟堂妹很亲近的这个少年的名字，一概不知。

　　于是林畔把竹林里听到的对话概括了一下——

　　“第一，他们夺走的‘流火’刀法不完整，我想大概是缺了很关键的几页，所以才会再派人专程回南屿去找。”

　　他看了一眼白清婉，“第二，找缺页和劫持白夫人的人是同一伙，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尚不清楚，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白小姐要找人还是我们要找刀法，方向是一致的。”

　　秦知欢紧接着他的话头：“以姨母的身份，现在如果还没有被解救，金陵肯定不会太平的，那可是当朝命官的夫人——姐，从你们被劫持到现在，多少天了？”

　　“今日是第四日。”

　　从金陵到昌落城，大约是两日的路程，也就是说白清婉落入另一伙人手中之后，几乎没有耽搁便离开了金陵。而后她逃了出来，在谷溪这里待了一天，今天是第四天。

　　听了半天的谷溪忽然问林畔道：“你说是当初追着你们的两个人要去劫持白夫人？”

　　“对啊。”

　　“但昨晚你们说，听茶馆的伙计讲，他们两个人也才赶到昌落，可是白夫人已经被劫四天了——劫持白夫人和白小姐的，一定跟那两个人是同伙么？”

　　秦知欢想也没想，下意识就回了一句：“肯定是。”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从时间地点人物上来看，全都很有可能是另外的人做的。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感觉……”

　　一旁的白清婉微微发抖着问：“家母虽然年幼时曾在外漂泊过，但如今早已是个守在府上几乎不出门的妇人，会有这么多人想要抓走她吗？”

　　秦知欢拉住她的手，安慰地捏了捏，低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姨母她……早年在外，是不是接触过那本刀法，或是与那本刀法有过什么联系……”

　　“不可能！”白清婉细柔的声线陡然拔高，“我娘半点功夫也不会，你们说那是刀法，那怎么能跟我娘有关系？”质问完这一句，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她缓了缓，放平语调看向秦知欢，眼神里是无可遮掩的哀求和无助：“阿欢你知道的呀，我们俩的娘是亲姐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多能通些药理，在功夫方面一点都不……”

　　说着，眼眶又湿了，本来就瘦瘦小小的人，忽然间满面疲惫。

　　秦知欢拍了拍她，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夫人姓裴，名叫裴姝，从小没了爹娘，和妹妹裴娈一起被一个行走江湖的药师收养长大。

　　这位药师的名号在当年很是响亮，但认识他本人的却寥寥无几，甚至走在街上，旁边的人正在谈论他，也不会认出他。当然，这响亮的名号自然也不是凭空砸下来的——当年太子染上一种怪病，从太医署到各地医馆，没有一个大夫能治，最后便是这位药师大手一挥写下一张药方子，按此方煎药，三日内太子便痊愈。

　　自始至终，这位“神医”也没有露过面，甚至朝廷专门派人找过他，两三年过去，一无所获。

　　就是这样一个神神秘秘藏头露尾的神医，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小姑娘，让她们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上有惊无险地长大了。

　　姑娘长大，总是要嫁人的。

　　姐姐裴姝嫁给了一个很有才气、刚刚通过科举成为一枚朝廷芝麻官的书生——如今的文官之首白岷白大人。从此定居金陵，与江湖就此阔别。

　　而妹妹则对金陵、对那种穿金戴银的生活兴趣缺缺，留在了江湖上，继续跟着已经年迈的药师四处漂泊。后来老药师死了，她独流浪到西边的一个村子里，每天用从老药师那里耳濡目染来的药理偏方给人看看病。再后来，和清风派掌门的大弟子秦晏一见钟情，在秦晏成为掌门之后嫁给了他。

　　自此，姐妹俩的人生轨迹彻底分道扬镳。

　　后来清风派被灭门，裴娈临终前留血书一封，给了年方十二的女儿秦知欢，让她去金陵投奔自己的姐姐裴姝。

　　当秦知欢在金陵的姨母家里见到了堂姐白清婉，上一辈人断开的命运联系，似乎就以一种延续传承的方式，轻飘飘地落在了她们身上。

　　然而年少不知愁滋味，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延续了如何一种没有结尾的故事。

　　经久一别，再见倒也算不上物是人非，秦知欢和白清婉却相对无言，手拉在一起，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良久，秦知欢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谷爷爷让我们离开南屿，一定要找到那本刀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和林畔，以及谷溪这些天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是靠这个问题的答案支撑的，却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

　　林畔看了看她，没说话。

　　他也并不清楚，以那时候的情绪，离开南屿是他下意识里愿意接受的。那是他主观意识里的一种愿意，并不是知头知尾、目标明确的离开。

　　此刻秦知欢一问，林畔心里忽然响起一道闷雷，遥远而沉重，他听得到，且感受得到那种滚滚而来的窒息感，仿佛整个人被丢在了乌云密布的荒野上，渺小，无处可逃。

　　他猛地看向谷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不清楚，秦知欢也不明白，而谷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到现在面上也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他连南屿出事的时候都不在现场，为什么会是主导去找回刀法的那个人？

　　“哥。”谷溪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从来没想过瞒你，也不曾骗过你……”

　　“流火刀法，不是只是简单藏在南屿的一本秘籍吧？”林畔的脑子似乎被心里那一道惊雷劈得清醒过来，连带着语速都快了起来，“这本秘籍，跟你我，甚至阿欢，都有不浅的关系吧？所以爷爷才会叫我们去找，所以他才会说需要我们去‘了结’。”

　　他胸膛起伏地很明显，心跳快得可怕。

　　“我们需要了结什么？谷溪，你全都知道。”

　　最后一句是无比肯定的语调。

　　秦知欢看了看这兄弟俩，觉得有什么一直被埋在谷溪心底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而谷溪马上要说出来的东西，可能三言两语，可能长篇大论，总之每一个字都会紧紧勾住他们的命运。

　　原本分析敌人的场面因为秦知欢一个问题，变成了剖析自己的故事。

　　但，其实这才是正确的思考方向吧。

　　四个人心里生出同样的预感。

　　秦知欢方才问出那个问题，她并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她的确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自己心里的答案：她完全是跟着林畔出来的，即使他们不告诉她缘由，她也会陪着林畔完成这个使命。

　　这一路下来，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已经很站得住脚了，她并没有细想太多。

　　白清婉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安，拉着秦知欢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秦知欢强抿嘴角对她笑了一下，让她安心，然后对林畔道：“我们刚一出南屿就分开了，就算有什么事，也许是谷溪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

　　这个说法很不成立，流火刀法在南屿的时间可能比林畔还长，这其中倘若有什么跟他有关的事情，不至于到现在，被他逼问下，才由谷溪来告知他。

　　他知道秦知欢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于是闭了闭眼，用了一息时间把心跳逼回正常的频率。

　　谷溪看了秦知欢一眼，眼中情绪复杂，秦知欢还未读懂，他便转开了头。

　　“哥，这本刀法的确跟我们有关，但不是直接的关系，而是上一辈人的——我爹是怎么死的，我跟你说过，你还记得么？”

　　林畔点了下头。

　　“我爹是个武痴，当年得了本武林秘籍，练成后很是无敌。后来他死得突然——一个放眼武林无人能敌的高手，忽然死了，缘由无人知晓，这大概比他那盖世的功夫还要更让人津津乐道。
　　“其实他练的那本秘籍，本来就是歪门邪道，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练成之后，功力大涨，及致顶峰，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他体内的真气开始不着痕迹地抽离，最后一丝真气耗尽了他的元气，人就那么死了，无声无息。”

　　陡然从一个不习武的人口中听到这样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江湖故事，而且是真切发生的，秦知欢一时辨不明心里的感觉。

　　谷溪这一番就是解释给她和白清婉听的，林畔很早就听过更详细的版本。而白清婉一个金陵深闺里的大小姐，云里雾里地听了，从来没有见过刀光剑影的小姑娘，根本想象不到谷溪这寥寥数语里的惊心动魄。

　　大致说完了这一段，谷溪沉默了一阵，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爹那本秘籍，分两个部分，一为心法，二为刀法——‘七月心法’和‘流火刀法’。他死前，将这两个部分拆开交给了不同的人。”

　　秦知欢蓦地一抖，难以置信的表情从眼里迸发出来。

　　只听谷溪轻声道：“心法交给了清风派的掌门人，秦晏。刀法则给了我娘——当时竹影轩的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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