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也有春天暂停

　　暮色四合，霞光万丈，玉楼外山风呼啸而至，四周的纱幔卷起枫叶肆意翻飞。

　　姜小尘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纱衣叶雨中，看着露台上的男人，不发一语。

　　男人席地而坐，墨发长披，许是刚沐浴不久，衣领处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片结实的胸膛，此刻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在琴弦上随意拨动，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懒。

　　这人是她师父，元祯，字法音。是大祁最厉害的玄学宗师，也是上清宗最年轻的宗主，受世人敬仰，受万民爱戴。

　　而她，则是他唯一的嫡传弟子。师父说，她是在一处山涧里被捡的，当时清夜无尘，万籁俱寂，她就蜷缩在摇篮里，静静地盯着他，不哭也不闹。除了一块刻了个姜字的玉佩外，她身上什么也没有，于是便给她取名姜小尘，是取自出尘脱俗之意。

　　如此一晃十七年，本来，以她的资历是当不了上清宗的师叔的，但师父说上清宗从他这一代开始，按辈分排行，是以，她成了整个上清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师叔，就算其他弟子再不情愿，也得唤她一声师叔。

　　师叔师叔，一听就是那种老气横秋的女人。其实她也不愿意别人唤她师叔，可是师父说，只有师叔才有资格进入他的住所——玉楼。

　　在巨大的诱惑下，她狗腿地妥协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称呼，世人对她误解颇深，坊间关于她的谣言什么都有，有说她貌比夜叉，可止小儿夜啼的，有说她是黑山老妖，来上清宗是为了吸人精髓的，更有说她“荧惑守心，祸国殃民”的。

　　啧啧，真是自相矛盾啊，貌比夜叉又怎能祸国殃民呢？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她很快便什么也不是了。

　　圣上下了旨，让她师父速速进京。

　　师父一走，她就成了无根无底的人。

　　而且，朝廷的使者也已经来到山脚下了，其中就有她最为讨厌的人，当朝大公主，祁沐桑。

　　一个一直觊觎她师父，想成为她师娘的女人。

　　铮——

　　琴弦断，琴音止。

　　姜小尘顿时如梦初醒。

　　“过来。”

　　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男人回头，修长的手臂缓缓地朝她伸来。

　　一瞬间，风止了，夕阳也不落了，男人俊美的容颜仿佛画卷一般，永久地定格在了这一刻。

　　姜小尘不忍打破这美好的画面，迟迟没有动弹，但一想到那个消息，她又深吸了口气，一把撩起帐幔，蹬蹬蹬地走了过去，“听说您要进京？”

　　话未说完，男人突然大臂一伸，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带着胡渣的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发窝上。

　　姜小尘只觉心脏一阵急促跳动，她从未与师父如此亲近过，此刻她的脸就贴在师父的胸膛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沐浴过后的湿润，清清爽爽的，甚是好闻。

　　但师父素来克制，在她面前也一直以师父自居，这番举动……

　　难道喝醉了？

　　除了这个，姜小尘实在想不出别的，她不知该怎么办，声音有点颤抖，“……师、师父？”

　　“嘘，别说话。”

　　男人轻声道，双臂猛一用力，紧紧地把她抱进了怀里，他的力气很大，好像要把她勒进骨血里一样，姜小尘只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但她的心里却更慌，“师父，您真的不要徒儿了吗？”

　　所以才来个离别前的拥抱？

　　“胡说。”男人轻笑，似被她的话逗乐了，下巴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敲，姜小尘痛得倒抽了口气，很是委屈地嘟了嘟嘴：“那您为何……”

　　“因为尘儿长大了。”因为脸埋在男人怀里，所以姜小尘并没有看见男人在说这句话时，脸上闪过的一丝黯然，“为师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就让为师抱一会。”

　　姜小尘眉头忽地一皱。

　　长大？是了，不知不觉她已经及笄两年了，可是及笄之后却无人问津啊！

　　身为师父，的确烦恼，可谁叫她臭名彰著呢？

　　貌比夜叉，自然无人敢娶。

　　其实这也不怪得别人，自十二岁开始，师父便在她脸上施了一道咒术，让她原来姣好的一张脸突然遍布伤疤，对外宣称是被火烧伤了，这些年除了师父、五师侄和她自己外，别人看见她的，都是那张丑得人神共愤的脸，真是想想就来气啊，为了这个，她可没受白眼，但师父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本来嘛，她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可她到底要顶着这丑脸到什么时候呢？

　　姜小尘不自觉便摸了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脸，忽然眸光一亮：“师父，您说等徒儿出师便可去除我脸上的咒术，是真的吗？”

　　男人没有答话，却从怀中取出一只手镯，那只手镯通体银白，上面镶了两颗漆黑无华的珠子，看上去极其普通，甚至不值一钱，但这却是上清宗的传宗之宝，一个听闻是上清宗宝库所在的镯子。

　　“这是……”姜小尘呼吸一滞，抵在男人胸膛的手不自觉地缓缓张开，然而没等她抱上去，男人突然放开了她。

　　姜小尘有一瞬间的怔愣，只觉脸都快没地方搁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她居然主动抱过去？她还要不要脸了？
　　姜小尘悄悄看了眼元祯，发现他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由又放松下来，但旋即，她又觉得空落落的，好像悬起的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

　　姜小尘尴尬地微垂下了眼眸，突然手腕一凉，正是师父把手镯套进了她的手腕。

　　纤细白皙的手腕配上银白如玉的手镯，很是好看，她也很喜欢。

　　但从前她一直央求师父送给她，师父都没答应的，这次何为？

　　“师父是看徒儿嫁不出去，所以才提前送给徒儿养老的吗？”姜小尘转动着手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元祯微勾起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说什么呢！这是为师给你的……嫁妆。”

　　姜小尘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心头一阵剧痛，她霍地站起身，眼眶通红，清澈的眼眸隐泪光闪过，“所以，您还是要走吗？！”

　　所以，才提前交给她，然后把上清宗这个破包袱也一并推给她？

　　但她才十七岁好吗，她还有很漫长的修行之路好吗？

　　“尘儿，你长大了，有很多事情是要你自己去独自面对的。”元祯微敛了笑容。

　　“哈，独自面对？请问我批准了吗？”姜小尘简直怒火中烧，“这些年，您不是闭关就是逼着我闭关，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学，您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您对得起您的良心吗？您过意得去吗？”

　　“尘儿，你僭越了。”元祯淡淡道，说着他又开始抚琴了，断断续续的，听上去有说不出的悲凉，“为师如何打算，还轮不到你置喙……”

　　“呵，这时候才说我僭越，会不会太迟了？那早些年您干吗去了？”姜小尘冷冷地打断了他，“我这臭脾气也是被您惯的啊，谁叫我一直无人管束呢！”

　　元祯停止了拨弄琴弦的动作，很是失望地看她一眼，而被这样的目光盯视的姜小尘只觉呼吸都困难了，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着转，但她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

　　屋子很快陷入了沉默，只余山风呼啸而过，不但吹乱了露台上的帐幔，也吹乱了人的心。

　　突然，一青衣女子掀起了门帘，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女子容貌清丽，身段轻盈，正是她师父收的第二个女弟子，魏雨烟。她便是师父喜欢的弟子，不但性格温婉，修炼也十分刻苦，小小年纪就在奇门遁甲术上颇有造诣，而且还是其他门外弟子敬仰的‘二师姐’。

　　可既然对她这般失望，为何又要收她为徒？

　　姜小尘的眼泪一下子便滑了下来，心里满满都是怒火，但说出的话却冷静的吓人，声音也轻得只有两人才能听见，“您不是说不喜其他人进玉楼的么？”

　　“师、师父，弟子不知师叔也在……”没等元祯说话，魏雨烟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张清丽的小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么的苍白与可怜，“弟子只是见师父胃口不佳，才特地熬了一碗莲子羹送过来，弟、弟子这就端回去……”

　　“不必，你放下吧。”元祯淡淡道，手指一抬，他指了指玉楼的另一角，“你去把为师的床榻铺好。”

　　轰——

　　姜小尘只觉脑海一片空白，从前，师父的床榻只有她才能碰！他不是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么！原来那是骗她的么？可为何要骗这么多年呢？耍她很好玩是吗？

　　过了许久，姜小尘才僵硬地回头，几乎用吼的声音，“您不是说只有……”只有她才能！可看见魏雨烟那张暗自幸灾乐祸的脸，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魏雨烟何德何能！暗中败坏她名声就算了，此刻还……

　　姜小尘死死地咬住下唇，只觉胃里一阵翻滚，仿佛只要呼吸一下都是脏的。

　　“哦，你说这个啊，改了。”然而，让姜小尘没有料到的是，师父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伸了个懒腰，缓缓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在方才，改了。所以，尘儿你也得改一改。”

　　然而，元祯的话还没说完，迎面便砸来一只银镯，本来以他的修为，几乎不用动手，银镯就会脱离它原本的轨迹，但他却没有那样做。

　　那只银镯重重地砸在了他脸上，砸在他心上。

　　顺便也把他心上的那块肉也一并砸了，疼痛一点一点地在心底蔓延。但面上他却笑得更加肆意了，疏疏冷冷的，带了意兴阑珊的懒。

　　“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也不会稀罕！”姜小尘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一下子便消失在浓浓的黑夜里。

　　元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良久都没有说话。

　　“师父，床铺已经……”

　　元祯拾起手镯，坐到了书案上，也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吧。”

　　魏雨烟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到极致的男人，脸颊微微一红，重新端起方才那碗莲子羹，送到了男人面前，“师、师父，您尝尝。”

　　男人却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并未碰她的莲子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一双深邃的凤眼静静地盯着魏雨烟。

　　魏雨烟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猜到男人即将要说的话，然而未等他开口，魏雨烟便自觉地退了开去，乖顺地跪在了地上，“师父，关于师叔的传言，其实，我这也是为了师叔好。

　　她略微斟酌了下言辞，又道：“您知道大公主一直看师叔不顺眼，如今师叔与大公主的修为不相上下，想要打消大公主的仇恨，便只有从容貌上做文章了，每个女子都看中自己的容貌，弟子让人把师叔的画像传出去，其实是在帮她，明日大公主的队伍就要上山了，要是她听闻那些谣言，想必也不会再记恨师叔了。”

　　元祯轻轻抿了口茶，眸光沉沉，直到魏雨烟说完，他都不置一词。

　　魏雨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正要再解释一番，却见男人忽然笑了：“依你意思，我们上清宗的嫡传弟子需要看别人脸色过活？”

　　魏雨烟脸一白，猛地摇头，“不、不是的，要是别人自然不需，但那个是大公主，是圣旨最为宠爱的大公主，又是皇后所出，弟子听闻其胞兄已经与国师大人达成了某种共识，他日要是太子……”

　　魏雨烟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一时之间，屋内无言，台上的烛光被山风吹得摇晃不止，恰好照在女人一张惊惶失措的脸上，半明半灭的，又苍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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