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记事

　　开春的时候，青山众人都忙得不行了。

　　君伯更是上蹿下跳地，一会儿要则云帮忙修缮下屋檐，一会儿让魏亭下山采买各项用品，一会儿嘱一梅要多准备些食材。

　　拾酒呢，正坐在自己的房内，捏着一根针在犯难。

　　吵架、打人、逃跑，她都在行，治病更是不用说，这针线活儿真是把她给难倒了，看着自己绣的东西，别说凤凰了，就连野鸡都不像。

　　一生气，便用力把针往外一扔，被正好跨进房门的白非也接住，他笑着说：“你这力度和准头，可是对我有很大的不满？”

　　拾酒歪过头去，不看他：“走走走，别烦我。”

　　白非也笑了笑，往拾酒身旁走过去。

　　青山的每一处角落，他现在都已经熟悉得不得了。他摸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半成绣品，摸了摸那绸缎上的图案，笑着说：“别计较了，什么样儿都没关系，反正我看不见。”

　　拾酒撅着嘴巴说：“就是，你瞎！”

　　白非也笑着说：“是啊，我瞎。”

　　听他这么说，拾酒脸上没绷住，终于笑了出来。他也走近，拾酒坐在凳子上，双手抱住他的腰，把脸颊贴着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跟自己的不一样，常年习武和男子气概让他的肚子浑圆有力，随着他的呼吸，一收一放。

　　拾酒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你就是瞎，不是瞎，怎么会要娶我呢。绣什么喜服，反正你也看不见，我穿个大白衣，你也不知道！”

　　白非也故作惊讶地说：“那你就是这世间第一个穿白衣成亲的新娘了，一定十分与众不同，可以载入史册矣。”

　　拾酒也噗嗤地笑了，掐了一把他的腰：“胡说，哪有穿白衣成亲的，那还成什么样了。”

　　白非也轻轻抚着她的发，宠溺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瞎呢。”

　　拾酒：“……”

　　后来，一梅要来帮忙拾酒绣嫁衣，魏亭也说，不然下山买一套便是了，拾酒摆摆手，却还是在一边嫌弃一边用心绣着不知是凤凰还是山鸡的图案。

　　周珏、楚定还有则方是成亲的前一天回到青山的，他们带来了许多东西。有锦缎、首饰、美酒、牲肉、瓜果……林林总总的，让马儿拉了八大箱。

　　拾酒站在门口，看他们带了那么多东西来，都傻眼了。

　　楚定伸了手想要拍拍她的脑袋，半路却收回了手，周珏连忙打破尴尬：“这不是你成亲嘛，他……嘱咐我一定要带这些东西给你。你也不要有负担，就当是娘家人给你的嫁妆好不好？我与青山一样，都是你的娘家人。”

　　拾酒明白“他”指的是谁，点了点头，连忙迎他们进去，嘴里还笑说着：“我的嫁妆这么丰厚，慕秋却拿不出聘礼，以后可没有胆子欺负我了。”

　　魏亭端了饭菜上来，嘴里不屑：“他哪敢欺负你呀，你不欺负他，便是好了！”

　　拾酒瞪了魏亭一眼，转向看白非也，亲昵地挽着他的手，撒娇似的问道：“慕秋，你可告诉他们，我到底有没有欺负过你？嗯？”

　　白非也十分配合地说：“怎么会呢，你怎么会欺负我呢？”

　　拾酒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坐下吃饭。席间，人人欢谈，唯有楚定有些出神。

　　饭毕，不管怎么说，君伯也要赶拾酒回自己的房里待着。

　　“小姑娘家家的，明日成亲，今晚决计不能再见新郎了！”

　　拾酒对君伯扮了个鬼脸，便走了。

　　——

　　夜间，几个男人在月下喝酒。

　　春天虽然来了，但夜间的风还是有点寒凉，魏亭架起了小火炉，温起了秋玉露，还端来了两碟下酒菜，实在是一桩极美的事。

　　君伯喝了美酒，心里美得很，舒心地哈了一口气，然后搭着白非也的肩膀说：“慕秋，因缘际会，这世间有如此奇妙之事，你从当年来到了当下，白鹿山庄教出来的孩子，我、我是非常放心的。但是拾酒，是我带回来的，养了她这、这么久，是青山的心、心头肉，你可不能欺负她，要一、一生一世待她、好！”

　　白非也十分郑重地站起身，作揖道：“前辈此言，慕秋谨记在心，定不负她。”

　　君伯拉扯着他坐下，又倒了一杯酒：“坐、坐下，都一家人了，别动、动不动就站起来！”
　　然后把酒杯放到白非也手里，白非也一饮而尽。

　　魏亭喝了酒，也说了几句：“我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我就是喜欢操心大伙儿的吃食，关心他们的寒暖。慕秋啊，拾酒可是吃我做的饭菜长、长大的。”

　　他用筷子戳着桌面：“拾酒啊，不爱吃韭黄，你可记得了，太辣的东西他也受不了，苦瓜一定要过水才吃……”哗啦啦地讲了一大堆，也不管别人记没记住，最后摆摆手：“记住了啊！”

　　白非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直说：“记下了，记下了。”

　　轮到楚定，他倒了一杯酒，拿到他跟前，又给白非也的杯子满上。

　　白非也接过酒，明明看不见，二人却像深深对视一样，不说话。楚定的眼睛里似乎有千斤重担一般深沉，而白非也看不见的眼睛里似有明光，坚定不移。

　　这两人没有说话，却好似敬酒一般，正式有礼地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哐当——”则云一头栽在了桌子上，他只喝了三杯便倒了，君伯让则方连忙把人扶回房休息。然后，打发白非也回房了，说明日做新郎，得早点休息。

　　红绸缎在夜风中使劲飘啊飘，飞扬飘逸，而剩下的几人，竟然默默无言，把整整一坛子酒都喝完了，君伯也满脸通红，有些坐不稳了，魏亭还算清醒，便说着先把师父扶回房间，谁知君伯却重重地搭了一把楚定的肩膀。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些湿润，他另一只手指了指楚定的心口，张开了嘴许久，却始终讲不出话，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由魏亭扶着，踉踉跄跄地回房去了。

　　美酒前，便只剩下了周珏和楚定二人。

　　楚定直接拿起一坛秋玉露，也不管有没有温过，只沿着坛口边沿“咕咕咕”的给自己灌酒，佳酿一涌而出，冲到他的脸上，打湿了头发，打湿了衣襟，也呛了他的喉咙。

　　“咳咳咳……”

　　“咳咳咳……”

　　周珏也没有阻止，只等楚定自己把坛子放下，才看到他早已双眼发红，眼角边、脸颊上，早已分辨不出是泪水还是美酒。

　　“上亭……”

　　楚定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你祝福她吗？”

　　“当然。我愿以我的全部，包括我的生命，祝福她。祝愿她一辈子平安顺遂。”楚定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眼睛十分坚定地凝望着周珏，最后吐出一句：“没有人能打扰她的平安喜乐，包括我。”

　　周珏没有开口劝慰自己的兄弟，而是也扯了开了另一坛酒的红布，与楚定牛饮起来。

　　——

　　翌日，春光灿烂，良辰美景。

　　拾酒坐于铜镜前，身上穿着的是大红嫁衣，脸上妆点的是娇媚的神态，上好最后的唇脂以后，一梅不禁赞叹出声：“拾酒姐姐，真是太美了……”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拾酒却觉得有些害羞了，还未曾上过这样的妆面呢，他，会喜欢吗？后来心想，他瞎，看不见，才不管他呢。心下却第一次有些恼他是个瞎子，自己今日这番嫁给她的模样，他也看不到。

　　就在拾酒自己郁闷的时候，周珏走了进来。

　　拾酒正要起身，却被他的手势止住：“小妹坐着别动。”然后从袖口掏出了一支簪子，拾酒一眼便认出，那是甘婉辞，也就是她母亲的簪子。

　　周珏走到拾酒身旁，轻柔却有一些笨拙地将簪子戴在她的发髻间。

　　拾酒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那支簪子，见甘婉辞戴这簪子的情形似乎还在昨日，事实上，却早已是陈年旧事了。

　　周珏细声说：“以你救治龙体有功为名，将你封为公主，又留了宅邸在京城里给你，知道你都不要这些。他、他便把这簪子交与我，嘱咐我一定要为小妹戴上。”

　　拾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哥，你……帮我多谢他。”

　　周珏笑着点了点头：“好了，吉时到了，我们要到前厅里去了。”

　　一梅过去开门，却发现楚定站在门外，拾酒正要盖红盖头，见到楚定，笑着喊了声：“大师兄。”

　　楚定深情地凝望了她一会儿，笑着说：“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是最美的新娘子。”

　　拾酒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楚定却一步步走过去，拿过镜前的红盖头。

　　“大师兄？”拾酒疑惑道。

　　“大师兄帮你盖盖头，背你出去，好不好？”

　　民间的确有习俗，新嫁娘出嫁，由娘家兄弟背着出门，但是……

　　周珏在一旁劝说道：“我虽然血缘上是你的哥哥，但他好歹是真正照顾你这么多年的师兄，让他来吧。”

　　拾酒抿了抿唇，有些感激地对上楚定的目光：“大师兄，谢谢你。”

　　楚定笑笑不说话，然后将红盖头盖上了自己的小师妹头上。

　　——

　　窗外，明月高悬。

　　房内，红烛燃烧。

　　白非也摸索着揭开了拾酒的红盖头，定了好久，才说道：“好看。”

　　拾酒哼了一声：“你又看不见。”

　　白非也笑了笑说：“看得见。”然后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的心看得见。”

　　拾酒笑了，没有过多为难他。

　　两人喝了交杯酒以后，拾酒在一旁梳洗妆面，白非也就这么坐着，陪着她，“看”着她。拾酒弄好后，回过头一看，便看到公子坐在等下，面容如玉般温润，好看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那烛火投照在他的身上，自发光华。

　　拾酒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就像当年在白鹿山庄，第一次，在灯下见到他一样。不同的是，当时，他身着白衣，是白公子，如今，他身穿喜服，是她的良人。

　　红帐轻轻落下，红烛仍在燃烧。

　　内里，是有情人在重重呼吸，细细言语。

　　“酒酒，我见过那么多的美景，又能听到那么多的天籁，还让我遇见了你，从不觉得上天亏欠过我什么。”

　　“可如今，我却有些恼自己眼睛看不见，你今夜的美，一定比我心中的美，还要多上千分万分。”

　　“你放心，我的心，会用一辈子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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