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记事

　　由于皇帝的病情紧急，周珏与拾酒一路上都是快马扬鞭，急急赶路。有时候住在驿馆，有时候也会宿在破庙，周珏一开始还顾及拾酒女儿家的身份，有些抱歉。好在，拾酒也是青山出来的，并不讲究这些。

　　是日，天降暴雨，山路实在难行，二人便在一个荒庙停留了下来，此处距离京城大约还需要三日的路程。

　　这荒庙虽然以及破败，但从地上的经幡、被人毁坏的桌椅，还有打翻的香炉来看，昔日应该也是香火鼎盛之地。

　　拾酒叹了一句：“世间又有何事能永恒不变？”说罢，掸了掸旁边蒲团的灰尘，放在大柱子前边，撩开披风便坐下了。

　　方才吃过了昨日准备的干粮后，周珏便不知所踪。说害怕倒不怕，虽然她对周珏没什么好感，但一路上也算对她照顾有加，也绝不会半路撂下她的。

　　又过了一阵子，周珏回来了，竹笠和披风都湿透了，手里抓着一只野山鸡，抬起湿漉漉的头对她说：“劳烦小妹生些火，我捉了只野山鸡，一会儿烤来吃。说完，扔给拾酒一个火折子，自己拔了匕首便到后殿去了。

　　雨天要拾柴火不是容易事，好在此处似乎也曾收留过旅人，前人留了些干燥的树枝在。

　　周珏小心地把山鸡烤好，撕了一大块鸡腿递给拾酒，拾酒接过来，生分地说了句：“多谢。”

　　周珏低头笑了笑：“一路来，小妹一直如此有礼、生分，还记得我初上青山之时，小妹还捉弄过我呢。”

　　“我，只是青山的女弟子，于天地间，无外乎小小的一介布衣，当不得王爷的一句小妹。”拾酒咬了一口鸡腿。

　　周珏也不恼，又继续说：“这都入冬了，干粮寒凉，雨夜难捱，吃点热乎的，会好一些。”

　　说实话，没想到周珏随身还带了些盐巴，现下，这鸡肉十分美味。

　　“我原先并不受宠，没有了母家，我很早便到军营中历练了。行军之人嘛，身上总会带个小军需包，以备不时之需。这如今，到了父皇跟前，学着监国，这习惯也没改，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拾酒低头不语，继续吃着手中的大块鸡腿。

　　“自小，没有父兄在身旁，是我们对不住你。”周珏继续自言自语。

　　拾酒听到这话皱了皱眉，这人是想打出亲情招数？

　　“好在，青山是个好地方，我很感谢君伯前辈，还有上亭，他们替我们多少尽了照顾你的责任。”

　　拾酒终于啃完了手中的鸡腿，停下来说道：“王爷，如若我没有估算错，冀王已经无力再争储君之位，而那位慧王殿下，应该年岁也还小，你很快便会问鼎东宫，何必在我身上作文章呢？”

　　周珏手中停顿了下，隔着“滋啪”作响的火苗，他看向她：“在你眼里，我是在图什么？图，你作为先皇后的骨血，作为父皇唯一的公主，在他心中举足轻重，然后替我美言，替我谋划东宫之位？”

　　拾酒不置可否，她心中的确有过这种想法。

　　周珏笑了笑：“小妹，皇家之中，最难得的是骨肉亲情，我们失去的都太多了。”说完，他自顾自地收拾了下，又加多了一些树枝，让火烧得旺一些，暖一些，然后提了宝剑，走到了离门口最近的柱子下坐下，靠着睡觉了。

　　这段时日来，拾酒心中一直都挥之不去的，是母亲甘婉辞的温柔、刚韧的母性，还有皇家的无情，如今，她看着那位近日来对自己照顾颇多的“兄长”，心中愁绪万千……

　　翌日清早，周珏跟没事人一样，喊拾酒起来赶路。接下来的三日，他对拾酒依旧照顾有加，只是未再唤过她一声小妹。

　　拾酒转过头，心想，自己并不在乎，她的亲人，她的兄长，唯有青山的那几位。

　　当京城的城墙轮廓刚出现在眼前，周珏便加紧了马肚子，加快了速度飞奔过去。似有亲兵守在城门口，他们一路上并未下马，有人开道，他们一直快马加鞭，一直到了宫墙边上。

　　周珏下马以后，手一扬，便有人接过他的马鞭和解下的披风。

　　这是拾酒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周珏，他是一位皇家中人，是一位王爷，或许还是最有期望登上皇位的人。

　　这高耸的宫墙之内，殿宇威严，侍卫林立，气氛肃穆。

　　在京城中夜探醉花楼，遇到我见犹怜的崔袅袅，心直口快的唤碧，铁面无私的柳有方，遥远得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

　　周珏吩咐底下人：“在未央宫收拾个厢房出来，备上热水给这位姑娘好生洗去风尘，再备点精致吃食送过去。”

　　拾酒说道：“罢了，医者先看病人。”

　　宫人看了看周珏，周珏点点头，右手往前一摆：“请随我来。”

　　步入未央宫正殿，更显肃穆压抑，屋子里跪着许多人，身旁都有这药匣子，想来都是太医。还有一位妆面精致，头戴凤钗，身着锦袍的女子站在一旁。

　　周珏伸手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这位是青山的大夫，儿臣特地寻来为父皇诊病。”

　　她似乎对拾酒的到来并不感到诧异，还点了点头。

　　拾酒心想着自己似乎还行个礼，正弯了腰，就被贵妃止住：“无妨，既然是医家，便是大周的贵人，请姑娘给陛下诊病吧。”

　　此人雍容华贵，谈吐优雅，是个有定力的主儿，周珏既然称她为贵妃，那想必她便是慧王的生母，是掌管后宫多年的贵妃了。

　　当即便有宫人掀开了帘帐，拾酒握了握拳头，顿了顿，才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去看昏睡在龙榻上的周允懿。

　　他的面色蜡黄如土，眼圈发黑，嘴唇干裂，一副病容。但是，棱角分明的轮廓，浓黑的长眉，高耸的鼻梁，依旧能让人想象，年轻时的他是多么地英气逼人。母亲，当年必然是很爱很爱他的吧……

　　见拾酒迟迟没有动作，在一旁像是晃了神，贵妃问出声：“姑娘？”

　　拾酒闻声醒过神来，有些呆滞，身后的周珏吩咐宫人：“拾酒姑娘长途跋涉而来，去拿了热毛巾过来给姑娘擦擦脸。”

　　拾酒知道他这是为自己解了围，便感激地望过去一眼，周珏却完全是一副公正自持的模样。

　　拾酒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脸还有双手，便打开了自己的药箱，开始检查周允懿的情况。

　　翻看了眼睛，探了脉，又刺了针，加上师父行前的嘱咐和教导，拾酒心中已有了个大概，她知道底下还跪着许多从医多年，见多识广的太医，自己决不能给青山招黑，便先行说：“众位太医医术高明，想必也有过了诊断。”

　　跪着最前面的一位老者说：“是，太医院一致诊断为，陛下是中风的病症，也按了寻常的疗法，但陛下仍不见好转。是老臣无能。”说罢便又重重地叩头。

　　贵妃接话道：“哎，魏太医身为太医院院首，家学渊博，医术了得，只是陛下这病来势汹汹，并不是太医们的过错。”说罢，转头看向拾酒，问道：“不知，姑娘的诊断如何？”

　　拾酒方才所诊断的，的确与太医院一致，但是寻常的老人中风，有太医院精心调理，不至于病体沉珂至此，周允懿的气血郁结，似是也有心结在身。而师父给的药是清心解毒的珍贵之物，师父断不会多此一举，难不成他中了毒？

　　见拾酒久久不说话，周珏提醒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但如若有未能确定之处，可以多加诊探，不急在这一时。”

　　这话一听，拾酒便知其中深浅不如表面的那样，便只好说道：“回禀贵妃娘娘，草民的诊断与太医院一致，不过陛下气血郁结，或许也有忧思不断的缘故。”

　　贵妃娘娘抬了抬手，看了看袖子上绣制的牡丹花，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忧心国事，自然是忧心忡忡。好在，如今有益州王监国，能分担一二，姑娘既然远道而来，便在这宫中住下，再好好给陛下看看病。”

　　拾酒低头应是，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众位太医都退下吧，还得倚靠各位与姑娘共同为陛下医治龙体。”

　　“是，臣遵命。”众太医异口同声道，然后便从地上起身，倒着走了几步，才转身离去。

　　贵妃又看向拾酒：“不知道姑娘安顿好了么，不若安置在本宫的麟趾宫里，好生照顾。”

　　拾酒不知如何作答，看了看周珏，周珏说道：“儿臣方才已让人在未央宫里收拾出一间厢房了，住在父皇宫里，诊病医治更方便些。”

　　贵妃慈祥地笑了笑：“益州王行事果然是周到细致，难怪陛下愿以国事相托。”

　　“贵妃言重了，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本分。”

　　贵妃却突然向前拉住了拾酒的手，笑道：“我见这位姑娘实在是面善地很，心里喜欢，如若在宫中短缺些什么，有什么难处，可一定要来麟趾宫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

　　拾酒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木木地答道：“多、多谢贵妃娘娘厚爱。”

　　贵妃又看了拾酒几眼，才带了侍女离去。

　　贵妃走后，拾酒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

　　周珏走近，安慰道：“贵妃虽然德高望重，待人和善有礼，但你还是住在未央宫好一些，这里我留了两个人会照看你。”说着，便让人进来了。

　　两位长相清秀的宫女行礼道：“翠苓、芝柳见过王爷。”

　　周珏双手背在身后说道：“这位是大夫拾酒姑娘，是本王的贵客，也是大周的贵人，你们好生照应着，不得有失。”

　　“是，奴婢遵命。”

　　“他们都是大宫女了，十分有分寸，会跟在你身边帮你。你快跟她们去安置吧，如有什么问题或难处，只消与她们说，自会有人通知我了。”

　　的确是很周到的人，拾酒此时心下十分受用，便点了点头，小声地说道：“多谢了。”

　　周珏走到门口，还是回头嘱咐了一句：“贵妃在宫中长红这么些年，不是等闲之辈，有什么事情，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先与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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