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流光（重生）

　　唐莞的才情，自然是当朝官家女子里头数一数二的。
　　在这南苑几个来回之后，她的作诗唱词，竟比唐瑜要略胜一筹。
　　而赵思骋有意相让于她，唐莞更觉文思如泉涌，频频做出佳妙成双的好词来。

　　她是压抑得太久了。
　　重生前的病痛折辱，重生后的和离争端，几乎让她心力交瘁。

　　而如今日子逐渐平和静好，心境也自然豁达开朗，此时有心上人在前，有至亲长兄在侧，她只觉这一切都是上天莫大的馈赠，如何不尽兴一场？

　　却是门外有人轻叩了几声，青羽的声音弱弱响起：“十一郎，小的有事来禀。”
　　待将青羽唤进来，他轻声与赵思骋说了几句，唐莞见赵思骋面色渐变，联系前因后果，早已猜出是何端倪。

　　——无非是青羽将那三家姑娘请出园子时，有人嗅出一丝不对劲，去专门通报给了永王妃。
　　永王妃护犊子的劲儿，唐莞早就领教过。

　　上辈子，唐莞没嫁到王府前，王妃就曾私下三番两次阻挠，后来是赵思骋立誓，若娶不到她，就自尽在王府，吓得王妃再不敢插手。
　　即便如此，等唐莞嫁过去，也没少吃这王妃的厉害手段。

　　到这一世，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当即看向唐瑜道：“哥哥，眼见十一郎这厢怕是要忙起来，我们不若再出去走走。这畅园如此大，我们连一半都没逛完呢。”
　　她这是要避嫌。唐瑜也听出来了。

　　赵思骋却道：“还有一个时辰，晚宴便要开了。外头天色渐暗，二位便在这吃吃茶，我先去母亲那儿回个话，过会儿叫青羽请二位入席。”
　　这样的安排，最是妥当。唐瑜点了点头：“那如此，便有劳十一郎了。”

　　赵思骋凤眼含笑：“唐兄言重。莞姑娘，容在下先告辞一会儿，等宴席之上再会。”
　　唐莞起身相送：“十一郎且去忙，此处自有哥哥在，无事的。”

　　因永王妃起了心思，赵思骋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前去安抚他母亲。
　　待赵思骋登门西厢茶室，那门倒未紧闭，是敞开着的。一看就是在等着他。

　　青羽为他打起帘子，赵思骋面色平静迈过门槛，而后绕过十二扇折云母屏风，方见到他母亲以同样平静的面色，正在素手温茶。
　　他径直上前，行揖礼，神色恭谨：“儿子见过母亲。”

　　永王妃抬眼见他，喜不自胜一笑，放下茶具，冲他轻轻招了招手：“一日未见老幺，可想死母亲了。来，到母亲这儿来坐。”
　　赵思骋闻言，便直身上前，掀袍跪坐在永王妃正对面，也笑道：“母亲怎的一个人？二姐姐没陪着您么？”

　　永王妃抿嘴一笑：“你二姐姐才不似你这般孝顺，在外头还记得我这个做娘的，她早嫌起我来，去了别处清净了。”
　　话音刚落，侧边耳房的帘子被一双洁白的手掀起来，又有女子话音带笑：“母亲又在十一面前说我的不是了。十一你说说，母亲是不是好生偏心。”

　　赵思骋一见来人，倒没有起身行礼，因自小便与她关系最是亲密，直接让出一方座来，眉眼弯弯一笑。
　　“二姐姐，母亲现如今去哪都要你陪着，最是疼你，怎的还说起偏心不偏心的话来？”他双手接过永王妃递过来的一盏茶，抿了一口，“嗯！母亲做茶的手艺，不愧是太后娘娘的亲传！”

　　永王妃笑着拿食指去点他：“惯会说些顽话来哄我开心。这西湖龙井，可比不上你最爱的大红袍。”
　　“是啊，”赵思骊在一旁道，“十一要是喜欢上了什么，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改也改不掉了。”

　　永王妃拿起纨扇闲闲一摇，话里有话：“哦？那若要是十一喜欢的，母亲不喜欢呢？”
　　赵思骋没来由地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母亲要是喜欢儿子，那儿子喜欢的，母亲为何不喜欢？”

　　“唔，”永王妃点了头，“你倒是会推脱。合着要是你喜欢错了什么东西，母亲也要将错就错，跟着你去喜欢了？”
　　“……”赵思骋薄唇一抿，“我喜欢的，自然不会有错。”

　　静了静，赵思骊淡淡道：“十一，你今日这赏花宴，又是央了母亲出面主持，又是托了我的名头去送请帖，究竟为着哪家的姑娘，也一概瞒不过母亲。既是母亲亲自提起来，你便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免得误伤他人。”

　　——误伤他人。
　　只四个字，他便懂了。

　　赵思骋想起了从前王府的一些传闻，索性干脆利落道：“不错，我的确喜欢她。”
　　而后，他跪行后退三步，郑重其事朝永王妃深深一拜，双手紧握成拳：“母亲，莞姑娘是我此生唯一所爱。若您……要因了我的缘由伤她分毫，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自己。”

　　永王妃微微挑眉，开口时漫不经心：“在你心中，母亲便是一个如此为非作歹之人？”
　　赵思骋依旧以额触地，双拳用力捏着，不语。
　　因为太过用力，他原本就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更是青白一片。

　　永王妃脸色逐渐变冷，放下了纨扇，示意赵思骊扶他起来。
　　赵思骋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任凭他二姐姐如何去拉他，他浑身丝毫未动，更别说有起来的意思。

　　他对他母亲的手腕，是知道的。
　　自他长大起，王府这几房的嫡庶之争就从未断过。他也曾亲眼见过母亲往二房侧妃的汤药碗里下红花，更见过二房那边的老妈子，拿白绫生生勒死了四哥书房的婢女。

　　这些女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区区人命，于她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而今，他不是不知，他母亲早盘算好，将京师周大相公的嫡二女聘来做他的妻，若他要违抗这桩婚事，他母亲不会找他，只会去找他的心上人。

　　茶室安静良久。
　　日影渐渐西斜，从雕花窗棂的格子上爬上来，一点一点映到了他跪着的笔直脊背之上。

　　永王妃默然瞧着面前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他终究是长大了。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成沈腰潘鬓、尊贵无双的俊美少年郎。

　　那身上的绛紫锦袍，用金线织了仙鹤团云纹；硬朗的窄腰间，绑着金玉带，上头打着朱色穗子，系着一块温润青碧的和田玉。
　　这一切都是世间最好的。他更是这世间最好的。

　　而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开了口：“若母亲要动她，就先来杀了我。”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香樟树摩挲着窗纸沙沙的响。
　　永王妃听着他干净的嗓音，瞧着他因跪着只堪堪露出的一点象牙白额头，心间一缕悲凉升腾起来，竟再说不出半句话。

　　因这样的场景，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有过。
　　她在王府做了大半辈子的王妃，杀伐决断一辈子，救了谁，断送了谁，每一个她都记得。
　　可有没有做过的事情，看似是对了，但连她自己都是会后悔的呢？
　　自然是有的吧。

　　赵思骊见母亲神情恍惚，良久未作声，知道她是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大哥。
　　当年，大哥也是这样跪着，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求她放过那个渔家哑女。
　　可母亲还是为着大哥与博阳侯嫡女的婚事，派人将那女子淹死在王府后花园的荷塘里。

　　那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大哥红着眼冲进母亲的院子，手中握着一把红缨长剑。
　　她才十二岁，怕极了，母亲便抱着她，捂住她的眼睛。
　　她听见母亲与他冷静地争辩，可她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直到外头滚过一道巨大的炸雷，一道闪电劈进来，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她透过母亲的指缝，见到大哥将剑身反手抹上自己的脖颈。

　　那雷声中，大哥凄厉的声音许久未散。
　　他直勾勾瞧着母亲，说：“我要你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你自己。”

　　母亲终于抱不住她，浑身脱力，昏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那血蜿蜒而下，被雷电映作一抹瑰丽诡异的暗红。

　　大哥死后的三年，母亲生下十一。
　　十一那双凤眼，像极了母亲，更像极了大哥。
　　只为着这双眼，母亲便将这世间所有的呵护与爱，都给了他。

　　屏风外邹妈妈的一声轻唤，打破了茶室内的静默。
　　“王妃娘娘，已近酉时，夜宴已尽数备好，只等您过去了。”

　　庭院深深，月华初上。
　　淡若流萤的皎洁月色如水，披洒向整座畅园，树影藤蔓之间，秋虫鸣唧，正是夜色幽静，花好月圆之时。

　　宴席设在畅园西苑，远近的游廊、假山、桂树早已挂起八角流苏宫灯，光华不啻于白昼。
　　唐莞与大哥被请入席，男女分席对面，一人一座，烛台错落摆置于瓜果冷碟之间，火光幽微，更为席间之人的面色添了几许朦胧。

　　不多时，一声开路令响起。
　　两列使女鱼贯而入，各人执一长柄芭蕉扇，站定后交叉而放，而有细碎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阵隐隐幽香浮漫而至，芭蕉扇层层打开，一位神色淡漠的华贵妇人缓步行来，令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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