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木偶人

　　我是一个木偶，在被主人扔掉后，忽然成了精。

　　从木偶人变成真正的人是什么感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破旧的红棉袄，两条脏兮兮的大辫子，一点都不好看。

　　成了精之后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在主人家门口坐着。来来往往的大叔大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甚至有人把钱扔到我面前——我费劲地抬起僵硬的手，把钱收了。我知道钱是很重要的东西，主人扔我前，我看到他摸着自己的口袋瞎嘀咕。

　　“这些钱够不够她天天吃肉的？”他说。

　　我的主人叫木融，是个专门做木偶的小哥。他生得好看，眉目极为清朗，又白又俊，不像做手工的艺人，更像是学堂里念书的呆子。最重要的是，我被他做出来快三十年了，可他还是少年的样子。

　　我摸着大叔大婶施舍的钱，琢磨着能不能把这个钱给木融，让他收留一下我？毕竟我没有做人的经验，诞生在这个世上了三十多年，唯一熟识的名字只有“木融”。

　　*

　　我真的被木融带回了家，而且还没有出钱。

　　约摸是木融打开门，准备扫门口的时候，发现了我。那时候我还在转悠我那两颗不甚灵活的眼珠子，忽然头上一暗，我费力地抬头看去，啧！可不是那个又白又俊的少年郎木融嘛？

　　我的好主人，我的好木融，把我带回了家。

　　见到我这个叫花子般的人，木融好像很欢喜，我与他坦白我是木偶成精的，他竟也不惧，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见到他这宛如少女含春的神情，忽然头一疼，有什么思绪飞快地掠了过去……

　　木融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有青”。我说为何不叫“有钱”，我更喜欢那个名字。

　　木融莞尔。

　　“有青，过来练走路好不好？”

　　“有青，你该学拿东西了。”

　　“有青，我们不是说好了，用筷子夹菜的吗……”

　　我虽有了个人形，四肢却很僵硬沉重，仿佛放了几百年的铁块，一些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很吃力。木融便教我怎么做，他会扶着我走路，会牵着我的手去拿东西，还会考我……什么？怎么考？

　　就是让我用筷子夹菜喂他呗。

　　这个动作太难了，我总学不会，菜常常会喂进他的衣领里。木融也不生气，只是笑盈盈地说：“再来。”

　　有一回，我终于成功喂到了他。木融吃到我夹的菜时，竟然哭了。

　　*

　　我发现了木融的秘密。

　　他教会我走路之后，我就走到了他的屋子前，木融平日里待我千好万好，溜着我去过无数个地方，唯独这个屋子从不带我进。

　　没关系，嘻嘻，我如今能自己进了。回忆着开门的动作，把那道木门缓缓推开——我也想快，可是没力气！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差点从人形惊回了木偶形。

　　这个屋子里，密密麻麻的摆了成千上万个木偶，全都和我一模一样。

　　红棉袄，大辫子。

　　我想起来了。

　　*

　　我在做木偶之前，也曾做过人的。那时我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道士，就叫“有青”，没姓氏，因为没爹没娘。那时的我法术高强，爱除魔卫道，有事没事就跑到各种破旧的庙啊道观啊之类的地方，找祸害人的妖魔鬼怪。

　　比起同行来讲，我除魔收妖的方式是很温柔的，毕竟我是一个女道士，除非出了人命，否则我待妖魔总是斯文有礼的。我习惯先给他们一颗冰糖葫芦——一串就不要想了，我自己都吃不起！

　　然后温柔地问他们为什么要祸害人。

　　有的妖魔说了，我就轻轻地把他们揍一顿，揍回原形，让他们回老家啃树皮。

　　有的妖魔比较倔，吃了我的糖葫芦还不肯说，我就轻轻地把他们揍两顿，装进葫芦里，饿上个十天八天的，反正死不了。什么时候说，我就让他们什么时候回老家啃树皮。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木融。

　　他是一只木偶精。

　　木融那会儿长得就很好看哟，和现在没有任何分别，兴许这是做木偶唯一的好处。只要成了精，木头就不会烂，容貌自然也就不会变了。

　　我和木融的相识，是因他把王二伯家的五小子吓唬哭了。

　　王二伯愁眉苦脸的来找我，以两斤熟牛肉为贿赂，让我去他家捉妖，我就捉着了木融。

　　木融很好看，也很安静——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冰糖葫芦也不吃，让我都没法揍他！呵，真有心机。他一定是见我美貌又善良，摸准了我是个容易内疚的弱女子，不忍心揍没吃过糖葫芦的妖精。

　　行嘛，不揍也可以，我直接把他收进了我的葫芦里，饿着吧！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再回家啃树皮。

　　为了知道他有没有悔过的心，我每天晚上，都会趁着月黑风高把他放出来质问。

　　木融不愧是木头做的，一动不动，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地上。我怀疑他一句话也没听懂。

　　我每天夜里就这么苦口婆心的劝他回头，劝得我口干舌燥！

　　就在我准备放弃，把他送走的时候，木融忽然开了口。

　　“有青……”他第一次吐出的两个字，是我的名字。

　　我很不满，方圆百里的父老乡亲哪个不是喊我“有青道长”的？直呼其名太不尊重了，而且搞得我跟你很熟一样，我是姑娘家唉，姑娘家的名字是能随便乱叫的吗？

　　“咳，木偶精，你可以叫我有青道长。”我郑重地说。

　　木融红了红脸，温声道：“我叫木融，不叫木偶精。”

　　“啊？真是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

　　咦，怎么变成我在向他赔礼道歉了？

　　*

　　木融赖上了我，非要跟我一起行走江湖，降妖除魔。

　　“你说你一个妖精，好学不学，学什么降妖除魔？！”

　　“有青又要赶我走？”木融委屈巴巴地说，“连你也嫌弃我。”

　　木融被抛弃过，他曾有过一个相伴了十年之久的主人，可是主人长大后，就把他给扔了。木融被王二伯家的五小子捡了，木融原本打算认五小子做新主人的，谁知道五小子是想拿他去烧火。

　　木融没法子，只好把他吓唬了一通。

　　别看木融是木头做的，这家伙的心思比我们人还活络，他就吃准了我人美心软。这不，他把悲惨的身世一翻出来，我就没辙了。

　　得，跟就跟吧！反正木偶吃不吃都饿不死，我不用养他。

　　*

　　我俩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起了一人一妖的伏魔生活。

　　每干成一票，我就提议进城吃牛肉，木融虽然是木偶，但成了精以后也能吃东西，他好像从没吃过牛肉，一听我的提议，立即就两眼放光地跟在我身后。

　　木融此人……额，此木偶，虽然偶尔蔫坏，但其实还是很乖的。

　　我知道他身体动作不便，于是常常捉弄他，让他夹菜喂我。木融竟也不恼，红着脸试了一下又一下，最终竟然能够熟练的把菜放进我的口中了。

　　木融做这个动作做得流利之后，我就不感兴趣了，他倒是乐在其中，每每进城吃肉，都非得练习几遍。

　　有时候我会偷偷地想，不然我就嫁给木融吧？虽然他不是真正的人，可我挺喜欢他的。我们在一起也蛮开心的，不知道木融有没有这种念头……我都二十四了，再不嫁就老了。

　　我打定主意，找个机会向他提亲。

　　三媒六聘我给不了，可我愿意给他买一串完整的冰糖葫芦。

　　*

　　也许是老天爷嫉妒我的美貌和聪慧。我，伟大而美丽的有青道长，还没来得及向我的如意郎君提亲，就死掉了。

　　那是个意外。以我的法术，按理说，揍死只狐妖是绰绰有余的。谁知那死狐狸玩偷袭，竟然趁我酝酿着怎么把木融放出来提亲的时候，从头顶上给了我一掌。

　　呵……报仇的嘛，当我不认得你？我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想。

　　有本事单挑，你几时是姑奶奶的对手？

　　“有青道长，后会无期。”卑鄙无耻下流恶心的狐妖留下了这句话，我希望是他的遗言。

　　木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葫芦里滚了出来，但我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我只能感觉到他把我抱进怀里，摸了摸我的头。

　　我想说好痛啊，你别摸了。

　　可是我还没说出来，眼泪就先下来了——是他的眼泪，湿漉漉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木偶也有眼泪啊？

　　有青道长躺在如意郎君的怀里，迅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的一生。

　　最后发现，我竟然从没穿过红色的衣裳，也没梳过辫子……作为一个伟大而美丽的女人，这也太不像样了！

　　于是，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如意郎君的耳边说道：“如果有来生……我想穿红衣裳……梳辫……子。”

　　你问我为何不向他表明心迹？

　　唔，我都要死了，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能平添他的痛苦罢了。

　　像我这样伟大而美丽的女人，是不会让我的如意郎君承受这么多的。

　　*

　　当我从“有青道长”的记忆中清醒过来时，木融已经站在了我面前。

　　“你……”他张了张口，只吐出这一个字。

　　我鼻子一酸，捋了捋辫子，又理了理衣裳，说：“辫子做得还行，可我的红衣裳……为什么是棉袄？！！”

　　木融告诉我，卑鄙无耻下流恶心的狐妖不仅杀了我，而且他的爪子还有毒！在我脑袋上拍那么一下，我的魂魄就被打碎了，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邪术。

　　我死后，木融准备亲自送我上路——投胎。谁知我的魂魄碎了，不成形，连阴曹地府都进不了。

　　这回轮到木融把我装进葫芦里了，他带着我遍访高人，四处拖后门，希望能把我塞过奈何桥。

　　可惜终究无用。

　　木融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帮我找投胎的法子，第二十一年，他终于放弃，决定帮我做一个木偶身体，让我变成木偶精。

　　这一屋子的木偶，就是他试做过的无数个失败品。木融虽然是木偶，但要让他亲手做一个木偶出来，还是有些不容易的。

　　我现在这个身体被做出来时，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我做了那么多个木偶，这是和原来的你最像的一个。”木融红着脸说。

　　这个“我”明明是没有心的，听到他这句话，却感觉心跳得好快。

　　“那你为什么还扔了我？”我平静了一下心情，质问道。

　　木融却说他根本没有扔我，只是把我放到野外去吸收日月精华——这一点我其实很怀疑。呆够了这么多天，他再放出我的魂魄碎片，一施法，我自然就能附身进去了。

　　原来如此，那么之前他说：“够不够她天天吃肉？”的那个“她”就是我咯？

　　嘻嘻，有点害羞……

　　我一直觉得成亲是人生大事，没有三媒六聘，好歹也该有两串糖葫芦。

　　可是木融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他想到的仪式居然是……

　　“我们先拜堂，喜服我都准备好了……然后你喂我吃菜，我喂你吃菜，看谁喂得多，以后家里就谁说了算。”他笑道。

　　我，伟大而美丽的木偶姑娘，低头考虑片刻，答应了我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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