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夜来

　　夜风微凉，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只是还未全黑下来，像薄纱一样笼罩着整个林府，使这府邸看上去像渲染过的水墨画，透着一种朦胧的神秘。

　　天幕深处挂着一弯尖尖的月牙，小树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树影斑驳，映在地上像水光一样波动摇曳。

　　林府翻修过几次，却是旧时的王公府邸，此刻月色淡淡地涂下来，给整座宅邸镀上一层银白，净添几分惨淡之色。

　　初秋时节夜总是黑得比往常要早，楚荍拎着食盒从小厨房走出来，刚迈开脚步，就感受到凉风徐徐地吹过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徒弟正在门内收拾着灶台，和灶王爷大眼对小眼。

　　柴火未息，收拾干净灶台后，小徒弟又麻利地把木桶里的水倒进锅里，锅里余热未散，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楚荍走下台阶，拢了拢头发，提着食盒回身道：“光记挂着怎么谢你才好，都差点忘记了问你的名字了。”

　　小徒弟余着一只手摆手潇洒道：“这都没事的，我叫马飞，张飞的飞，我这个破名，难为楚荍姐姐还得记着。”

　　楚荍笑了笑，柔声细语地说：“是个好名字，我记下了，回头让姑爷赏你。难为你这么晚了，还要在这里忙来忙去。”

　　小徒弟正蹲下去添柴火，听到这里忙不迭地摇头：“可别啦，我做的本来就是分内的事，还用什么赏不赏的，不过有一点真的需要楚乔姐姐你给姑爷提点一下……”

　　楚荍洗耳恭听道：“你说便可。”

　　小徒弟说：“你一定得告诉姑爷，咱们小厨房里缺灶妄，有时候桃红姐姐她们忙起来，让咱们小厨房给送过去，可是咱们都是男爷们，给大小姐送膳也不太方便，送到地方不合心意又得挨一顿脸色瞧！我之前跟张管家提过几次，可府里人手不足，大家都各有安排，这个位置就这么缺着，你给姑爷说说，找个身上活儿没那么重的，身兼二职便可，要不然，把小丁香调过来也成。”

　　他生完火，站起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小丁香自个儿也愿意，她以前就在之前的主人家做灶妄，而且会掌握煮饭的火候，本事没得说！”

　　楚荍点头记下了，又问：“府里以前的灶妄呢？”

　　小徒弟摇头道：“可别提了，听师傅说以前是有灶妄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找不见人了，那人还是北方来的，说不定是攒够了钱逃回家去了。不过听说当时北地在闹饥荒，连树皮都是稀罕物，也不知道她回去图的什么……”

　　真是奇怪。

　　楚荍心想。

　　又想，反□□里头奇怪的事又不是只有这一件。

　　小徒弟也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静悄悄的。

　　林府里一直都这么安静，尤其是到了晚上，这点楚荍深有体会。

　　夜色降临，整个府邸就变得静悄悄的，各个院门前虽然点着灯笼，但甚少有人走动。

　　楚荍刚进来做丫鬟的时候，心觉有些诡异。

　　其他府邸到了夜晚总有灯火辉煌张灯结彩珍馐美味杯觥交错的时候，但林府却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它一直沉默地安静地盘踞在永熙镇最好的地段，有着死物特有的不言不语的沉默。

　　然而今夜却有些反常。

　　先是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声，又传来几句夹杂在一起的斥责声，最后变成少女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小徒弟听出来了，那名少女的声音，正是春杏这个丫头。

　　春杏年纪小，嗓门大，平时总是毛毛躁躁的，说话也脆生生的，此刻却是净顾着抽泣了。

　　楚荍怪纳闷的：“怎么听着像是德春苑的动静？”

　　小厨房离得德春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此刻德春苑那里嘈杂的脚步声，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声音，让此刻在小厨房前的楚荍听得一清二楚。

　　小徒弟也走出了门，站在台阶上遥遥地望着，附和道：“可不是嘛！德春苑的灯全点上了！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啊！”

　　又为自己感到悲哀，“今夜可能没我休息的事了……”

　　正说着，却只见一个仆役飞快地从德春苑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只青花碗，碗里是黑棕药汁，还冒着热气，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纸袋子，正忙不迭地朝着小厨房走来。

　　小徒弟瞧见了，隔着老远就喊他：“哥！这是怎么了？德春苑出事啦？”

　　那仆役飞快地走过来，把纸袋子塞到小徒弟怀里，满头的汗也顾不上擦，着急道：“可不是嘛！你先把这个药给煎了，记得用温水，先用文火慢慢熬，等煮沸之后再把药渣滤出来，哎，大小姐不知道怎么了，吐个不停，夏嬷嬷刚带着大夫赶过去，一进门就把春杏和柳儿给骂哭了！”

　　边说边仰头把碗里的药汁灌进了嘴里，苦得他咋舌，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会儿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问小徒弟：“阿飞，你这里有砂糖没有？大夫给沏的药大小姐一口也喝不下去，嫌苦，桃红让我过来给大小姐带砂糖过去，再不济，有蜜饯也成！”

　　小徒弟把纸袋子里的药材拆出来，告诉他哥：“蜜饯在柜子下面，你自己拿，我给大小姐先把药煎上再说。”说完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回头骂他哥，“哥！你怎么把手上那碗给喝了？”

　　马力气得狠拍了自己两巴掌：“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天啊！我把大小姐的药给喝了！这还是柳儿拿茶水沏的呢！又苦又涩！”

　　又道：“幸好跟大夫开的是一个方子，不然我回去准得领罚了！”

　　小徒弟便道：“先擦擦汗吧，我也快点给你把药煎好，不过方才你说的我没怎么听明白，大小姐怎么就吐上了呢？”

　　马力擦擦汗，喘了口气，慢慢道：“这我也不清楚，总之是突然发作的，柳儿让我去喊夏嬷嬷，我就去找了，也如实说了，夏嬷嬷一进门就发火了，脸拉得老长，可吓人了，夏嬷嬷骂柳儿和春杏，说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主子这种情形显然是日积月累的，在身边伺候没个眼力见，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还罚了她们的月钱，桃红在一旁想替她俩分辩几句，让夏嬷嬷一块给骂了，你都不知道夏嬷嬷有多可怕！”

　　小徒弟扇了扇火，讪讪道：“可不就是突然发作的嘛！之前都好好的！晚膳师傅都是亲尝的，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好好的就吐起来了呢？”

　　楚荍听到这里，突然拿手捂住了嘴，愕然道：“该不会……”

　　她一出声，兄弟二人都看向她：“该不会什么？”

　　“该不是……”剩下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楚荍心中一惊，忙不迭地把声音收了回去。

　　念及此事，拎着食盒，匆忙地告辞了。

　　在回颂贤堂的路上，楚荍一直反反复复地想。

　　该不是，有喜了吧？

　　等到楚荍走远了，马力收回看向她的视线，倚在门上，不悦地问小徒弟：“你怎么跟楚荍搅和到一块去了？”

　　小徒弟一听，忙正色道：“怎么说话呢！我哪里跟她搅和到一起了！不过是看她可怜，也是看在姑爷的面子上，下厨做了一顿晚膳而已！再说了！说起和丫鬟搅和在一起，我还没问你呢，哥，你跟柳儿姐姐天天花前月下的谈天说笑，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马力擦了擦汗，拿汗巾象征性地抽了他背后几下，嘴里骂着：“去去去！我这儿跟你情况能一样吗？”

　　小徒弟闻言，翻了一个老大的白眼：“哪里不一样了，明明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就你不同凡响与众不同独树一帜成了吧？”

　　“呔！你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马力看见小徒弟扔过来的那个白眼，怪闷的，咋咋呼呼地说，“再说了，就算咱俩一样，楚荍跟柳儿她能一样吗？”

　　“哎哟我的哥啊，您真是我亲哥，”药熬得差不多了，小徒弟正站起来过滤药渣，对他哥这弯弯肠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想骂他哥心思不正又觉得往常已经骂得够多了，如今再骂一次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在脑袋里想了半天，最后只能送给他哥一句，“我真是服了你了！”

　　马力如法炮制，翻给他一个大白眼：“怎么说话呢！好好说话！”

　　“我说，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往谈情说爱上想呢，我就是看楚荍一个姑娘家怪可怜的，师傅也是，当众让一个姑娘家难堪，实在是很过分。”小徒弟正义感这个时候有些爆棚的气势，说着说着声音也大起来，“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一个姑娘家？有这等本事怎么不敢对着姑爷使出来？”

　　听见这话，马力的两只眼珠子瞪得像铜铃那么大，面色也阴沉下来，警告小徒弟：“收起你的烂好心，当心惹祸上身！”

　　小徒弟一头雾水地挨了训，疑惑不解道：“哥你最近这是怎么了？”

　　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又说出了下一句话：“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闻言，马力的面色阴沉得更厉害，像暴雨欲来之前的黑夜，黑得骇人。

　　彼此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

　　小徒弟是气的，马力却不知是为何。

　　就这样好一会儿之后。

　　马力说：“……药熬好了没有，大小姐还等着喝呢。”

　　小徒弟蹲在地上，此刻如遭雷击，仿佛刚想起这件事，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掀盖子，被烫得龇牙咧嘴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又看了杵在那里的马力一眼，气不打一处来：“得了！你盛好药汤，麻烦利落些滚开，不然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心烦！”

　　马力把大小姐的药汤盛豪了，那药汤还冒着热气，泛着微微的苦味，临走前，他回头冲小徒弟挥了挥拳头：“以后再这么没大没小的，当心我锤你！”

　　小徒弟鼻孔朝天道：“……当自己成玉皇大帝了……”

　　怕被他哥听见，嘟囔完后忙大声道：“哎！知道了！”

　　另一边。

　　德春苑。

　　众人忙到深夜，大小姐终于又沉沉睡下。

　　人群散去。

　　马力送完药汤之后就一直站在德春苑门口。

　　春杏站在走廊里，还在偷偷摸摸地抹眼泪，是个被吓得不清的模样。

　　柳儿从房间里出来，回身轻轻地关上门，红着一双眼睛，正收拾着院内的一片狼藉。

　　看样子情绪已经稳定了。

　　他安了心，刚要往回走，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就看见了那个小孩。

　　是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面孔。

　　据说是大小姐常带在身边的小仆童。

　　此刻他站在月光里，月光如冰，映得他仿佛冰雕玉琢一般，从头到脚的漂亮，从头到脚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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