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夜来

　　等到楚荍把纸从眼睛上抓下来的时候，眼前已无半个人影。

　　寂静的小树林，寻常的石子路，平静无波的小池塘，还有她所处的凉亭处。

　　哪里还有别人呢？

　　莫不是刚刚眼花了？

　　楚荍的一颗心摇摆不定，就那么站在那里，心跳如擂鼓，吵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初秋的风吹得她背后冷汗津津。

　　在石子路的尽头，有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眼中。她定睛一看，却是厨房的小徒弟。小徒弟也不过来，对着她招招手，大声道：“楚荍姐姐，我找你半天了，没曾想你跑到这里来了，姑爷的晚膳我已经做齐了，你快跟我去拿吧，这时候也不早了，别耽误了姑爷吃饭的时间……”

　　楚荍勉强地对他笑了笑，快步朝着小厨房走去。

　　再也不敢回头。

　　等到日暮时分，夕阳把整个林府都镀上了一层暖黄，院子里的景致像宣纸上的水墨画一样，透着恬静怡然。

　　兰生此刻已经回了德春苑。

　　他蹦蹦跶跶地跳着，嘴里还哼哼着小曲。

　　柳儿正在院子里点灯笼，回头瞧见他，笑着说：“兰生看着怎么这么高兴，眼角眉梢都是憋不住的笑意，是不是今天不用练字了？”

　　大小姐也是，丫鬟们都忘记了是哪一天，反正就是某一天，大小姐突发奇想，逮住兰生就要他练字，还是不容推辞的那种。

　　丫鬟们看着兰生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天天费尽心思地捏着只毛笔临摹字帖，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一样，被大小姐批评后就垂头丧气的，特别可怜。

　　之后第二日又开始捏着笔，认认真真地重复昨日那把蚯蚓字体，看在丫鬟们眼里，都觉得这小人又可怜又可爱。

　　春杏这个时候正抱着一摞换洗的旧衣物从侧门里出来，听见柳儿这样说，也只能摇头叹气：“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去藏书楼里拿了新砚台，折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凉亭里一片狼藉，笔墨都滚落在地上，宣纸有些还被吹到了池塘里，好像经过了一场大风似的，真是奇了怪了，要练也只能明天再练了，哎，只是可怜了小小年纪的我啊，明天陪着兰生练字的时间更长了……”

　　柳儿安慰她：“无妨，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总归还认得几个字，比我强许多，多学学总是有好处的。”

　　兰生停在门口，瞧见屋里的灯火似乎都熄灭了，扭头问柳儿：“大小姐呢？”

　　闻言，春杏脆生生地说：“一天十句话，八句不离大小姐，我真是服了你这个娃娃了！”说完，也不待停留，抱着衣物就走了。

　　柳儿听到了，低下头笑了，她一笑嘴角边就抿出一个小酒窝来，她轻声道：“大小姐今日乏了，歇得有些早，明日你再找她吧。”

　　兰生不说话，踮着脚扒着门，却眼见着门从里面推开了。

　　兰生甜甜地叫她：“桃红姐姐。”又问，“大小姐呢？”

　　桃红叉腰看着他，是个很明确的拒绝姿态：“大小姐已经歇下了。”

　　兰生不说话，想悄无声息地从桃红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去，却只见桃红用一只手提起了他的后襟，像扔一只小猫小狗那样把他扔出去了。

　　随后，门轻轻地阖上了，阖上之前，桃红在门缝里不屑地看了兰生一眼。

　　那一眼大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气人。

　　还不能动手杀她。

　　兰生没辙，嘴一瘪就想掉泪珠子。

　　憋着一泡眼泪，他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了游廊后面有个窗户，那个位置正巧是何书瑶的卧房。

　　他收起了眼泪，趁着柳儿也没注意他的时候，悄悄地溜到了窗户下面。

　　然后，撑开窗，小脚一蹬，翻了进去。

　　何书瑶的房间里总是有一层又一层的纱帘，重重叠叠的，异常神秘，案几上摆放着瓶口细如天鹅脖颈的青花瓷瓶，里面插了一支开得刚刚好的桂花——应该是春杏折回来的，显得十分有生气。

　　屋子里没有燃香，又因着德春苑后面有一大片小树林，所以此刻屋子里自然地流淌着泥土和植物根的清甜香气。

　　缀满明珠的长帘后，何书瑶就在那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只是偶尔会急促地喘气。

　　像是做噩梦了。

　　兰生一边想着，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地上铺着整齐均匀的呢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

　　他停在床沿边看着何书瑶的睡颜。

　　这女子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张脸，喜怒无常，好的时候能摘天上的星星给他，生气时毫无理由的就一巴掌把他打到地下，能把他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似的疼爱，也能不留情面地把他脆弱的小心脏撞个稀巴烂。

　　就算如此，他还是很贪恋她偶尔给他的温暖。

　　兰生把头埋在女子的脖颈间，好香。

　　这是他出生时闻过的味道，女子的脸被大片的鲜血覆盖，她用一把剪刀，一刀一刀地把自己眼前的东西剪开，然后抱出了自己。

　　那个时候可真是好时候啊。

　　兰生踢掉了鞋，爬上了床，趴在软被上，侧着身，环抱着何书瑶，脸贴在冰凉的被皮儿上。

　　闭上眼，看着是已经睡着了。

　　何书瑶正在做梦，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片鬼哭狼嚎，她满身血污，缩在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洞顶长满了青苔，看着黏滑，十分恶心。

　　梦中夜已深，洞口一片漆黑，像一只巨大的嘴巴，此时有零星的火光闪现——有人正举着火把朝这个山洞里走来。

　　不只一人。

　　梦里景象有些模糊，何书瑶只能辨认出他们随身带着斧头、锄头、铲子之类，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他们的唯一共同点，是手上都举着火把。

　　他们说了什么，喊了什么，何书瑶听不清。

　　他们说着，喊着，将火把扔了进来。

　　火把滚进来，将何书瑶脚下零碎的草屑枯木叶片等干燥的东西点燃，阻挡了她的去路。她抬起头。
　　有细密得像雨丝一样的火苗风驰电掣一般飞入洞中。

　　原来不止有火把，还有箭，正从更远一些的山头上射过来。

　　这是要置她于死地的架势。

　　倏地，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那东西是个庞然大物，火箭全部射中他后背，他微微弓着腰，像个巨大的刺猬。

　　山洞里弥漫了呛人浓烈的烟雾和血肉被烧焦的味道。

　　她眨了眨眼，再睁开。

　　眼前已换了一个场景。

　　这次是雕栏玉砌、千亭百榭全部都被吞没在一场大火中，她的衣裳和头发全烧着了，已辨不出是何种颜色。

　　她在大火中翻滚着，哭嚎着，哭声比动物还要悲惨哀恸。

　　窗户被封死了，门也被封死了，身边是一片火海，她无处可逃。

　　她咬开了自己的手，血流淌下来，她涂到脸上，尽管那也是无用的，但至少可以让脸上的火苗烧得不那么猛烈，好让她睁开眼，仔仔细细地看看自己的葬身之处。

　　她倒在地上，全身都被火烧得焦黑，几乎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就那样看着房梁也塌了下来，心如死灰，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就在此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脚。

　　那是一双男子的脚。

　　在这场被人蓄谋封死的火场里，凭空出现。

　　那男子俯下身来的时候，何书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睁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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