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阁：四凶记

　　当最后一抹夕阳送走黄昏，天边染上无尽的黑颜色，一天终于落下了帷幕。

　　但这并没能阻止夜市的热闹。天子脚下的地方，是没有时间的限制的，任由你喜欢，可以从傍晚一直逛到深夜都没问题。

　　一家酒肆里，谷一一人正独自喝着小酒，没人的时候，他总会把袖子提起来，看看里面那朵鲜艳的桃花。

　　一天，两天，三天……今天是第五天了，桃花都没有谢，明天，会不会就凋谢呢，谷一心里也没谱。

　　端起酒，他一饮而尽，神色带伤。从暗无出日的日子中熬过来，那是没人懂得过的痛苦。心中隐藏的东西，没有离他远去，是伴随着他回帝都而愈发的强烈，这种强烈，带着愤懑和无奈。

　　“客官，您的酒已经喝完了，需要帮您再拿吗？”小二嬉笑着脸，很礼貌的问了问。

　　谷一点点头，示意再加多几壶，小二马上领会，甩了甩披巾就赶紧。

　　“一切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苍天为何要这样对待忠臣，不公平，不公平呐！”谷一发出重重的叹息，拳头攒紧拍打着桌子。酒肆不大，人也不多，拳头落下的声音就算再轻，在这里也是听的格外响耳。喝酒的人都不约而同朝谷一这边看，心里想着，这个人可能是疯了。酒肆的老板和小二好心，前去安慰安慰，看他挺可怜，酒钱也不要，就当送了。谷一没接收，离开时还是付了钱。

　　人可以穷，但心不能穷。

　　他患得患失走着，人们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安抚了他暂时要自杀的念头，感叹平凡人的美好，不用跟官场一样整天尔虞我诈，到最后还是让小人得志。

　　“谷叔叔。”

　　年轻的声音叫住了他，当他回头看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记忆中瘦小的孩子，早已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少年，记忆中的天真无邪，也早已褪去，变得成熟稳重。

　　他起初是认不出他来的。

　　从惠州回来之后，他受官家召唤回帝都一趟，说要问清当年的情况，路过浮梦阁时，就听见别人大老远追在一位少年后面喊‘沈青’。他很震惊，沈家出事后，整个和沈家有关系的都皆已死去，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下每一名士卒抬出的尸体都是谁。所以，他认为不会是曾经的少年，也许是不知名的哪位同名同姓的人。同时，他心里又还是抱着希望，就托人打听，没想到，真给他打听出来，真的是那个喜欢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谷叔叔叫的孩子，这让他多年已死寂的心又燃了起来。

　　“真的是你吗孩子？”谷一伸出衰老的手，激动的抖动着。

　　“是我，谷叔叔，我真的是青儿。”沈青热泪盈眶，泪水模糊了他眼前的视线，感觉有些不现实。

　　三年，整整三年，他以为沈家被灭门后，就再也没有亲人可言，阿言会是他最珍重的人。没想到，没想到，他最尊敬的谷一叔叔还在。

　　两人紧紧相拥，在人来人往的街中，想一对久别相认的父子，经过重重困难，才有今天的相遇。

　　“来，给谷叔叔看看，看看你些三年来过的好不好。”

　　沈青拭去眼泪，张开双臂，让谷一仔细打量，“谷叔叔放心，三年来青儿过的很好，掌柜虽有些小脾气，但人很好。当年若不是她出手相救，青儿恐怕今天就不能在这里见到您了。”

　　“是陎掌柜救了你？”谷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那时师父偷偷带我离开，等事情过了十天半个月才告诉，我知道后，就疯了一样跑回来。想着没有了你们我还活着作什么，就跳河要自尽。刚好那天掌柜带她侍女凤兮出来做生意，就顺便把我救起来，还收留了我。”

　　“自杀！你竟然自杀过！尊者带你离开，肯定是你阿爹的要求。他希望你活着，替他找证据，给他洗冤，还他清白，你怎么就不明白！”谷一作出要教训的动作，还是放了下来，“还好有陎掌柜，不然，你阿爹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谷叔叔教训的是。”

　　沈青很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他的谷叔叔真的还活着，还活着站在他面前，他不是在做梦，上天还是对他很慈悲的。

　　叔侄两人就慢慢走着，不谈过去，不谈现在，就只聊聊三年来的遭遇，生活及有过什么。

　　两人从城头走到城尾，从夜市热闹走到灯火渐暗，黑夜似乎在两人的眼里，如同白天一样长。

　　“青儿，看到你还活着，我也就放心了，此生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走到浮梦阁时，谷一停下来，意味深长的对沈青道出心里的想法。沈青一头雾水，也听的糊里糊涂，但看到谷一从袖子里头拿出一朵他再熟悉不过的浮陀罗桃时，他就明白了。

　　“谷叔叔，你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的事。”

　　“那您为何不早点来找青儿，古叔叔可知，这生意背后的代价？”

　　谷一摸了摸沈青的头，“傻孩子，谷叔叔当然知道，九州的奇闻异事谷叔叔见的可比你多。但你要知道，世间的东西都是等同交换的，这个道理，谷叔叔心里明白的很。”

　　“那您为何还要？”

　　“唉，官家一代明君，我决不能让小人继续祸害朝廷。”

　　沈青又湿了眼眶，忠臣还是忠臣，他的谷叔叔还是当年的谷叔叔，上天为什么就不能开开眼，对这种人好一些。

　　“我去找掌柜，让她取消和你做的生意。”沈青转身就要去，被谷一给拉了回来。

　　“孩子，谷叔叔知道你的孝心，但谷叔叔心意已决，就不要再劝了。人早死晚死都得死，就让谷叔叔再做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吧。记得，莫要为难人家掌柜。”

　　道了别，谷一头也不回就离开了，沈青却站在门前，迟迟不肯进去。

　　风吹得很大，月光很亮，少年的身子，显得寂寞苍凉。

　　“呆子。”陎言在背后轻唤。

　　“你知道的，对吧。”沈青语气带有对人的失望。

　　陎言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反驳，若说她也不知道，眼前的人，大概是不会相信吧。

　　“我总认为，你和他的不一样，不会把凡人看的很低，不会认为凡人比神仙低一等，不会认为凡人就该如此。到头来，是我想的太多了，想的太美好，你还是和他们一样，一样的认为凡人低贱，自己高高在上！”

　　“是，我们凡人很卑微，不会什么通天之能，也不会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会生老病死，会天灾人祸。可是，我们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不像你们，是块冷冰冰的石头！”

　　沈青爆发了一样，一句接着一句，话很轻淡，却是句句带刺，直戳陎言的心坎。

　　“我从未这样想过。”陎言抿了抿嘴道。

　　“你有，只是没有表现明显罢了。”沈青低头吼道。

　　陎言想来知道结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平静，甚至，态度坚决，“随你怎么想。不过，你在浮梦阁待了三年之久，应该知道，摘了浮陀罗桃花，生意是不会停下的。”

　　“还不承认，你就是这样，总认为自己看透一切。”沈青越说越悲伤，“你知道吗，谷叔叔他一生都过得很艰辛。我六岁的时候很好玩，乱跑到街上，结果有一辆马车冲过来，他为了我救我，差点被马给踩断腿；十岁时，我跟阿释爬山去采药给阿娘，不小心要摔下来，谷叔叔他为了我，差点丢了性命。这是我欠他的，就算用我的命去换，我也绝不犹豫。”

　　陎言没有说话，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开口，明明两人靠的那么近，却仿佛隔了条天河。

　　“呆子，你既然铁了心，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几句。”她转身背对着沈青，“人各自有命，该如何便是如何，强行改掉的命，未必以后会过的好。有欲望的人，由始至终都是不得善终，即便篡改，仍然会跌落漩涡，或许，更惨。”

　　陎言说完，就进去休息了，沈青依然站在外头，直到凤兮和青鸾回来后才进去。

　　但自打这起，沈青和陎言就没说过一句话，撞了面，也是擦肩而过。凤兮和青鸾，还有俩桃花小妖虽感觉怪怪的，却也不敢多嘴，这次问题真的很严重。

　　几日里，浮梦阁变得冷冷清清，谁都不敢轻易说话，凤兮和青鸾有交流，也是陎言和沈青两人各自回房后才敢。

　　到后来，凤兮受不了，就怂恿青鸾跟自己出去浪，也好在陎言没追究，也就随便。

　　晚风吹的好舒服，陎言躺在桃花榻上，神情忧忡。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真的好难，百年前的痛苦，依旧是那么历历在目，伤口到现在还没痊愈，还在隐隐作痛。她不怪沈青，她理解他的痛苦，可是，她不能那样做，即便最后，沈青会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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