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病

作者: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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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转眼二月份到了。楼玉在健身房做完当天定下的运动量,全身像是卸了力气般的,有气无力来到大厅。

      有几个孩子好奇地围在大门前,新年的气息渐浓,尽管还有十几二十天。

      清河院前门有铲雪工人在开路,大批的食材运送到食堂。

      清河镇的消费水平可以用极其昂贵来形容,一条材质非常普通在沿海地区只需要二十块钱一条的裙子,在这边标价四百都有回头客。

      但可以尝试理解,毕竟镇子上的衣物、药物和器材等大多数靠空运过来,尤其是食材和生果,这里适合种植的田野实在有限。却也因为如此,这里的天空如此的蓝净。

      漫天的雪无止境的下。

      近几日陆续有中年人来接走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开在隔壁的养老院也归这边的办公室管理,因此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进进出出,同时也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出入。

      楼玉贴在落地窗边,蒙上一片雾气的玻璃倏地多出两个巴掌印,紧接着一团浓雾突显,数不清多少圈旋窝的食指涂在窗玻璃面。

      新年快到了,楼玉却只觉得一天比一天孤独。

      她从前认为世界之大,人很渺小,所以孤独。在偌大的世界中踏遍各地,依然孤独。一个人在傍晚时分中醒来最是孤独,后来她才明白,人本孤独。就算是现在置身于喧嚣的环境当中,依然没有办法摆脱掉孤寂。

      张疏让鼓励她在住院的这段期间交一个好朋友,她答应了。

      但他们都明白,悬。

      楼玉并不是不想交朋友,她只是……只是对此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没有人会愿意满满负能量缠身去示人,当然也没有人愿意接受满是负能量的人成为自己的朋友,她太明白了,最终只能对世界,对自己报以沉默。

      今天的talking内容是发泄,她能感受到郝医师的用意,大概是她近日来的郁郁寡欢渲染到周围的人,咨询师想让她把心底里的意难平和不满一咕噜倒出来。

      但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郝医师:“你会其他语言吗?比如英文?”

      楼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有些话用中文来说可能比较露骨和难以接受,换一种语言表达可能会让她多一些安全感。

      但不巧的是,楼玉的英文能力只够支持她听明白,或是书面表达以及朗诵,主动口述的过程可能比较困难。

      大概是由于病入膏肓的缘故,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记忆装载体’就如同一团粘稠的浆糊。

      曾经万分执着的人和物事早已抛到脑后,曾经的一腔热忱也已渐渐冷却,那些轰轰烈烈的爱与恨,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平静的人身上。

      楼玉变成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就像人们所说的,在生活中,她没有了□□。

      不,不止,她吃饭只会觉得牙齿和舌头都很累。

      如果真正碰到一件令她开怀的事情,她也会开心的大笑,但笑多几秒钟,她只会觉得脸很疼,甚至怀疑自己这张脸也许天生不适合绽开笑容?

      很多人认为抑郁症不算病,然而这个病却是会致死的,楼玉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沉默迂久,她终于开口,“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意难平,什么不满,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很难说清楚我现在什么心情,我只是觉得无所谓,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吃饭,睡觉,喝水,说话,交朋友,赚钱,逛街,略,略,略,都没兴趣,也无所谓,你问我现在心中有恨的人么,也许曾经有吧,但我真的不在乎了……”

      这道声音很平静,无一丝起伏,将每个字说的极轻又缥缈,郝医师险些捕捉不到,他感觉他的病人对自己有一个过分明确的定位——局外人,就像是一个对立面,每天剖析着自己。

      她剖析自己的性格,爱好,行为,剖析自己下意识说出的每句话,为每句话作出评价,偶有愚蠢,偶有幼稚……

      郝医师对她,时有束手无策。

      因为她真的对所有事物都没有兴趣,她不恨,也不生气,一个了无生气的人。大多时候,无论周围多么热闹,喧杂,她始终是面无表情,一副平静的模样,偶尔还会露出嘲弄的笑,却什么都不说。

      真的,这是一个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病人。

      最让郝医师束手无策的,是她发病时会把自己搞的一片狼藉。撞墙自残事小,对此毫无反应事大——每每事后醒来,护士惯例问她疼不疼。

      这种问题的回答,她一般都看心情,心情不好懒得多说一个字,就回答:疼。

      心情好了就多施舍一个字,不疼。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郝医师问:“想过吗?”

      “治疗结束,回去陪我父母。”楼玉微不可闻松了口气,“他们前段时间还给我打过电话,问我今年还回不回去过年,我有那么一瞬间想告诉他们,但我马上意识到这很不孝,就打住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告诉他们你抑郁了,这是不孝?”郝医师试探性问道。

      “报喜不报忧么。有些人四五十岁下个腰可能就没了呢,我父母都差不多五十好几的人了还让他们为子女担忧,这像话吗。”楼玉顿了顿,又说:“我父母并不是无法理解抑郁是什么,实际上他们经常能看出我压力大,让我多和他们聊天,去心理咨询。”

      “我为此感到惭愧。”

      一如她所说,父母是她唯一的牵挂。

      楼玉近日来的情绪并不好,晚上休息前做日常问卷,她填的是无法保障夜晚安全。

      因此,护士值夜查房时特别巡视了3003室,所幸这一晚安然度过,无事发生。

      说是安然,其实也不太平,楼玉前半夜基本没能睡着,一直到后半夜焦虑过度,甚至无法闭上眼睛。

      护士再次进来查房时,她无法再佯装入睡,主动提出:“给我seroquel。”

      她的呼吸沉重,声音细弱,护士不得不重视的拿来了体温表,事实证明她没发烧,只是失眠和焦虑时的症状。

      不仅如此,她还头昏脑胀。

      如有一片乌云盘踞在大脑中。胸腔里似有一团气体在发酵,濒临爆破的边缘。北方二月的天气,楼玉硬生生出了一身虚汗,直至凌晨四点,服了seroquel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一闭眼,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然而那种感觉却并不好受,最初的感觉是什么都听不到,眼前只剩白花花的一片,生理性眼泪没入枕头里,像是以此洗去眼里的不干不净,还她一片清明。

      渐渐地,她看清房间里的环境,先是灿眼到花白的窗户,再是白色天花板……楼玉仔细回想一番从今到昨的情景,发现并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松了一口气。

      “你醒啦?”门外进来一个护士,是例行查房的,先前由于楼玉还没醒,所以需要安排个人特别记录这间房的病人,每隔十五分钟进来一次,记录病人活跃程度,以及凉了没。

      “现在几点了?”楼玉嗓子干哑,喉咙微微疼。

      “十一点钟了,你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闻言,楼玉没回,伸手摸了摸额头,以及皮肤表面炽热的两条手臂,道:“方便把体温表拿来吗?我可能发烧了。”

      护士一惊,立马从口袋拔出一支体温表往空中甩了甩,随后递给她。

      “着凉烧起来的吗?你冷不冷啊?”

      楼玉摇摇头,努力把口水下咽,嗓子眼还是疼,就连扑到人中的鼻息亦是灼热的。

      一分多钟后,楼玉把体温表拿出来,果不其然,是有点烧,发热了,但不严重。

      护士:“嗐你先躺下,我去报备一下,给你拿个退烧贴。”

      几分钟后,护士急忙忙跑回来,把成人退烧贴贴在她额头上,说:“你得吃点东西啊,不然没法吃退烧药,我让护工给你拿点吃的过来吧?就在房间里吃,估计你也没什么胃口。”

      护工按照她平日的喜好端来了半碗粥。

      粥只努力吃了几勺子,她实在没有胃口,神色恹恹的想吐。

      吃完退烧药后,继续躺回被子里睡回笼觉才感觉心神都好了些。

      其实她已经很清醒了,但脑壳热。疼——这种疼是一种钝痛,不剧烈,但沉重,有重压感。

      这么一睡,又是两小时。

      楼玉是被强光刺激醒的,准确来说不是刺激,而是她的睡眠时间满足了,先前伴着满屋白光也能昏沉睡去。

      在护士进来后,她再次问了时间。

      “才一点半,睡够了吗?”护士重新给她测量一遍体温,“退热了,身体暂时还有点儿热,这个退烧贴先别撕了,贴到晚饭时候再撕掉吧,好吗?待会要注意保暖,套一件薄的外衣吧别又凉到了。”

      楼玉把自己支起来,除了身体乏力,是一天没进食的软绵绵以外,没其他异象,这回醒来几乎全好了,头不疼心也不异常的跳。

      “洗个脸?”护士试探性问道:“我带你去食堂吃点东西。”

      “好。”

      根据作息安排表,楼玉下午两点十分还需要参与一次团体治疗形式的艺术治疗。

      所谓的艺术治疗,就是利用绘画材料进行表达。

      康复治疗师会放一首音乐,病人根据听来画,然后团体组员一起分享感悟。治疗师之后也会根据病人画的图深入对话,或单独安排治疗。

      楼玉上回做过一次单独安排的艺术治疗,后来觉得这位康复治疗师的功力不行。

      张疏让再提的时候,她就婉拒了。

      这回再参加是由于张疏让说给她调组了,换了一位治疗师,他说先试试水,不行再换。

      总之不参加是不可能的。

      她也明白如果想康复,那就必须积极接受治疗。

      于是楼玉赶在两点十分之前到达治疗室。

      冰冷走廊上没几个人,一路上她都板着一张脸,摆出一副闲人勿近的表情。

      然这种沉默的平衡却在进门前一刻又被打破了,宛如一面镜子‘砰’的一声,炸裂了。

      双方在即将撞上那一刹那,忽然刹住车。

      楼玉往后退了一步,今天时间匆忙,没有束缚一头长发,发量多的原因,昨天刚洗过的头发间还藏匿着洗发水的香气,这一前一后的动作,全都争先恐后往她鼻息里扑了。

      楼玉堪堪抬起头,对方稳稳站在原地,神情似乎透了点不备,不过马上就消失了,持着一副淡到‘我自闭’的脸孔,以陌生的眼神注视她。

      楼玉也同样注视他,不自在的摸了摸额头——退烧贴。

      她知道病区里没有自杀自残倾向的病人都可以穿自己的衣服,那些穿病号服的人要么是有这种倾向,要么是从急诊室抑或是别的医院不收治转过来的,没有带多余的衣服,所以才穿医院提供的病号服。

      然而眼前的人居然穿着私服,这是令她诧异的事情。

      少年人下半身还是一条蓝白条纹的病号裤,上身却穿着一件黑色宽松的背心,肩膀右侧的吊带垮垮塌到手臂处,要掉不掉的样子,薄薄的黑色防风夹克挂在他肩膀左侧,稳如泰山的丝毫没有滑下来的意思。

      楼玉这才发现,他右肩膀打着白色绷带,里面隐隐约约渗出红色的血。

      “怎么了?”里边传来询问声,一道温和不会给人压力的声音。

      “没事。”他说。

      少年声音清冷,和他给人的印象如出一辙。

      楼玉错开一步,示意他先走,但实际上走廊的宽度能容得下四五个人排排站,不需要她多此一举。

      对方不甚在意道了句谢谢,大步流星的离开。

      楼玉偏斜过身体,往他的方向望过去。

      他的确很瘦,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宛如一根挺拔的竹子,清新又结实,浑身上下充满了朝气。

      然他已经有初显男人轮廓的趋势,宽阔的肩膀,暴露在外的手肘露出小臂均瘦流畅的线条,不时暴露出青色筋络……

      无一不在昭示着这具身体里蕴含着多强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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