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

　　兰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她和周骋的交谈总要以一方被挤兑得谈不下去而告终，两人平日都不是难相处的角色，可是见了面说不到三句话就一定要先亮出一身刺来，像两个好斗的幼稚鬼，不是冤家不聚头。

　　周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没有酩酊大醉时候的他还是很讲道理的，看着兰溪明显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多说的模样，他也不可能真的无赖到拿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欺负小孩，无奈之下只好放手让路，但是语气仍然有些郁闷：“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觉得整个宅子里属我最好欺负是不是？别人看你不声不响的都觉着以后你嫁了我是你吃亏，嘁，我倒觉得没准我能死在你前面——活活被你给气死！”

　　兰溪沉默地绕过他的身体，快步向原路走回去。

　　“且不说日后还要成亲，你我好歹也是共患难过的吧，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周骋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兰溪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来他忿忿的表情：“我才是这个家中最倒霉的那个人吧，大事小事全都瞒着我，莫名其妙地被塞过来一个媳妇，又莫名其妙地因为你受了一身伤，今天还莫名其妙地挨我爹骂，小兰你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整治我的克星啊？”

　　兰溪捂着耳朵飞快……不太快地跑走了。

　　她不明白周骋有什么可发脾气的，就因为大家不肯告诉他那些发生在黑暗里的事情的真相吗？可是又有谁是真正拥有真相的呢？不论是死去的连翘和秦老头，还是被牵连的灵芝和她自己，每个人都是刚刚窥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便被迫三缄其口，那些事实其实一直都被摆在明面上，但是活着的人都像瞎了一样装作不识。

　　兰溪一边跑一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寒冷的雪季已经过去了，可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暖阳中，她仍然冷得如堕冰窟。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兰溪不出意外地发现屋子中已经被翻过一遍，所有关于灵芝的痕迹都被粗暴地找出来带走，桌子上的那枝桃花还是灵芝早晨亲手插进去的，几个时辰前她还站在这里没心没肺地笑着，提到陆锦生便红了脸，可是如今那枝花已经被折得七零八落扔在地上，粉红的花瓣枯萎破烂，上面满是尘埃。

　　插花的人当然也已经不在了，整座院子安静得仿佛一座孤坟。

　　兰溪蹲下来将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手心很快堆了扁扁的一小团，其中有几瓣粘在地上，揭开后仍留下一小片湿印，兰溪近乎魔怔地用手去擦那片湿迹，手指被磨出了血，在地上又画出新的点点桃红。

　　人死去的时候，喷出来的鲜血大概也是这样子的。

　　兰溪怔怔地看着，忽然一眨眼睛，紧接着便有泪水滚滚而落，如洪水般无可止歇。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天色都变得昏暗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进这间屋子，他站在门口进退不定，白衣磊落如雪，眼神却躲闪着，有些内疚的模样、

　　兰溪目光空茫地望着地面——那血迹已经发黑了，她听见也听出了那脚步声，可是并不想回头给出任何反应。

　　片刻后那人叹口气，轻轻走进屋来，摸摸她的头发：“怪我？”果然是陆锦生。

　　兰溪攥紧手指，有血丝丝缕缕地从五指间渗出来，昏暗的天色里本来是不容易看见的，可是陆锦生的眼神太好，他握住兰溪的手，微微用力将它掰开，将手心的碎瓷片扔在一边：“不疼么？拿着这东西想吓唬谁？”

　　末了又道：“我不是来杀你的，你放心，我说过会保你平安，这话我还记得。”

　　兰溪眼神嘲讽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陆锦生并不在意她的敌意，直接撩起衣袍坐在她身边：“可是兰溪，这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清楚，我相信你能够听懂我在说什么——灵芝确实骗了你，连翘头七那天她在你院子里烧过纸以后又出了门，她去过后园，所以在后园也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事情，她……”

　　兰溪静静道：“我知道，她看见了安三爷杀人。”

　　陆锦生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兰溪歪头看着他，与常人迥异的瞳色竟然带着几分邪气，声音飘忽：“他杀了两个人，一个男的是马夫的儿子，一个女的是三夫人的丫鬟。”

　　陆锦生悚然道：“你……”

　　“因为我也在，”兰溪轻声说：“那天夜里，我和连翘就躲在……”

　　陆锦生猛地扑上来捂住她的嘴：“别说了！”

　　兰溪却在他手心里含糊着道：“你骗我！”

　　她的声音嘶哑仿佛泣血，陆锦生的动作一滞，慌忙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可以肆意嫁祸他人了吗？”兰溪甩开他的手，眼睛里的恨意浓重得触目惊心：“我怎么会相信你？你跟安三爷他们一样不得好死，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卑鄙的骗子，你……”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保护你！”陆锦生道：“兰溪，你不明白……”

　　“你这叫保护我？”

　　“灵芝和秦老头必须死，要不然我就没办法把你从里面摘出来！”陆锦生压着声音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会相信我，可是你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上？安家人想借我走的机会对你下手，如果我想要害你的话又何必要去救你？安家人想要害你，但是他们失败了，现在这件事一定要找一个说辞出来，推到秦老先生身上大家都好，死磕下去对你没有好处，你根本连翻盘的机会都不会有！而且我是被逼的，安三爷威胁我说他会把你……”

　　“那又关你什么事？”兰溪盯着他的眼睛，那一刻就算是老天爷开了口她都不会相信：“陆锦生，我不会相信你，你凭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陆锦生沉默了一会，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两人之间就此无话，片刻后陆锦生起身离开，想了想又说：“这件事我唯一感到抱歉的人就是灵芝，可我救不了她，我只能救你，兰溪，我亦被逼无奈。”

　　兰溪默然良久，忍不住道：“那灵芝……”

　　“我不知道，”陆锦生说：“但是……我听说世叔前些日子下山回到城里的旧宅，在后园的水井里找到两具尸体，安三爷的人说假山石下边有个洞，里面找到一只女人的耳坠……你听我一句劝，灵芝必然凶多吉少，今天这番话你再也别跟任何一个人提起来，否则安家人一定会绞尽脑汁对你下手。”

　　他转身离开，兰溪却满眼惊惧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耳坠……一只耳坠……

　　她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还没等想明白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线索是什么，忽然见几个穿着明艳的人婷婷袅袅地走进她的屋子，却是千儿八百年也难得一见的稀客。

　　“这屋子怎么连盏灯都不点？”周夫人皱眉走进来，她身后的丫鬟立刻走上前来点亮灯烛，几个人这才看见坐在地上像只小兽一样的兰溪，周夫人吓了一跳：“黑漆漆的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这屋子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堂堂一位小姐，怎么能活得像住在猪圈里一样？”

　　安瑟从她身后走出来，轻声劝慰道：“伯母，这不怪小兰，灵芝出了事，她这边确实也就乱了套……”

　　兰溪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安瑟仿佛毫无察觉，偏头对她一笑，温声道：“不若这样吧，今天的事属实也让大家吓得不轻，小兰平日里身体就不好，如今旁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更雪上加霜？伯母，我那院子里正好还空出很大地方，我身边的人有这么多，平日里大家都无趣得紧，不如让小兰搬来与我一起住，大家同吃同睡，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吗？”

　　周夫人道：“这主意听来倒是不错，只是你那边……”

　　“不妨事，”安瑟笑道：“我与小兰虽非亲生姐妹却一见如故，常常想亲近却还找不到机会呢，只要小兰愿意，我巴不得立刻就把她带回院子里好好照顾。”

　　于是兰溪当天晚上就搬了家。

　　安瑟指派了一个叫心莲的丫鬟给她，算是顶替之前灵芝的位置，心莲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只是人不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干活的确是一把好手，但肩宽腰圆声如响雷，连轻声细语地哄人睡觉都像是在跳着高骂人，兰溪几乎要躲着她走，半夜里两人歇息下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睡前照例要喝一碗安神汤，可是鉴于这里是安瑟的地盘，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将那碗汤偷偷全都倒掉了，倒的时候提心吊胆，生怕被心莲揪住耳朵大骂一顿。

　　当然心莲是不敢这样做的，可是兰溪始终觉得她宛如一个母夜叉。

　　母夜叉睡着了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平和，兰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里终于忍不住有了一丝睡意，结果还没等合上眼便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将困意驱逐得一干二净。

　　兰溪悄悄睁开眼睛，隔着一层如烟的纱帘，看见心莲默不作声地穿戴整齐，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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