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小姐遇病娇

　　十六那天，从清晨开始滴答的小雨，到了傍晚时，变成了长矛利剑般落下的瓢泼大雨。

　　因为天气糟糕，沈家的屋子又实在太小。除了几个帮忙抬嫁妆的人，大部分的村邻们，和四娘道过喜后便回去了。

　　沈家的堂屋里摆满了吉安的嫁妆：被子，衣裳和木器……样样都碰不得水，四娘看着仿佛破了窟窿的天，很是忧愁。

　　她转身进了吉安住的小屋子，屋里点着两支明亮的灯盏。响亮的雨声中，身穿银红色嫁衣的吉安坐在床边，按规矩由一位辈分高的老人为她梳妇人髻。

　　老妇认真地用篦子沾着头油，将吉安烟墨般的长发梳得一丝不乱，四合严谨。

　　吉安未穿绣鞋，白净的光脚踩在一只圆圆的竹匾箩里。四娘轻着手脚在旁观望，回想起自己当年出阁时的情景，感慨万千。见老妇放下了篦子，忙夸赞她手艺好。

　　老妇说了些吉利话，收下红封告辞。四娘从矮桌上的陶碗里拿了煮鸡蛋给吉安，叮嘱道：“多吃一点，等上了轿子就不方便了。”

　　吉安接过去笑笑。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像这样正正经经地嫁了出去，想不紧张也很难。

　　四娘乘着时机合宜，在她身边坐下，柔声说起了贴己话：“不要怕。到了余家以后，赵妈妈会告诉你怎么做。等入了洞房……不管余公子想干什么，你都顺着他的意思，过了今晚就好了。”

　　吉安的脸红了。虽然知道自己和余吉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还是点了点头。

　　“四娘，我来送亲了！”外面有人在喊。

　　“娘！”沈江的声音也夹在里面。

　　四娘听见后，笑着对吉安说：“阿江回来了，我去外面看看。”

　　淋了雨，浑身湿答答的沈江走进来，四娘一边让他快换了衣裳，又匆匆出去招呼别人。

　　“姐，你真好看。”沈江笑眯眯地，把手里的小包袱放下来。

　　吉安催他，“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沈江飞快地换了件短衫进来，先从陶碗里拿了个鸡蛋吃。吉安问他：“上次给你的钱存好了吗？”那天她收下余氏的银子后，直接去茂源钱庄交给了沈江。

　　沈江嚼着鸡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存了三十两，剩下的都经由钱庄的手借出去了。两钱五的利息，收回来的时候，能多出整整五两。”

　　吉安笑了，“阿江真聪明。大黎哥的银子还给他了吗？”

　　“我还他，他不要，说给你做嫁妆！”

　　吉安不知道陈景黎是不是生气了？他曾好意提醒她：余吉塬并非良人，可她还是决定嫁到余家去。前几天陈家派人送贺礼来，陈景黎连句话都没有带。

　　“姐，城里的房子我也找好了。离给爹治病的医馆不远，独门独户的一间，已经交了半年的房租。”沈江兴致勃勃地说。

　　“哦，好啊。”吉安默默叹了口气。

　　事情都办妥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前天，四娘也和村里的一户人家说好，把家里的棉田和菜地托给他们种，以后的收成各分一半。

　　等她嫁进余家之后，沈江就会把四娘和明叔接进城里去治病。等明叔的病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姐，”沈江在衣襟上擦擦手，从带回来的小包袱拿出个盒子，笑得憨实，“这是我预支了工钱买的，送给你和姐夫。”

　　盒子里的红绸子上，躺着一对龙凤玉佩，雕工并不精细。吉安心头一阵悸动，接过去喃喃道：“阿江，姐姐好高兴。”

　　暴雨未停，隐隐有唢呐声传来。

　　隔壁堂屋里，女人们嘤嘤嗡嗡的说话声，被各式慌张的命令代替，“快关门！不给红包不要开……”“新娘子穿戴好了吗？”“嫁妆再去看一遍，盖上油布挡雨……”

　　四娘跟着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大妹，余家的轿子来了……阿江，等一会你来背姐姐出门。”

　　穿上绣着五彩鸳鸯的绣鞋，吉安去向沈东明辞行。沈东明今天收拾得也很精神，他斜靠在糊了麻纸的墙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根亲手做的鸢尾花簪子。

　　素面朝天的木簪磨得很光滑，一看就是用心做的。吉安低下头，让沈东明替她插在发间，而后俯身长拜。

　　沈家薄薄的两扇大门，外面有人推，里面有人挡，妇人们哈哈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赵妈妈终于攻开了门后，扬着嗓门喊：“新娘子上轿了！”

　　“明叔，我在宁北城等你。”吉安最后这样说。

　　四娘为她覆上银红色的喜盖，沈江稳稳背起她，一步一步地，将姐姐送进承载幸福的喜轿里。
　　·

　　和沈家的热闹温情截然不同，柳沉巷里的余家像往常的每天一样，平静得毫无波澜。

　　为了不让余吉塬有所察觉，阖府上下没有多出任何彰显喜庆的东西。了解其中详情的，只有余氏，冯喜莲和余氏的贴身丫鬟鸣春。

　　雨天道路难行，抬着吉安的喜轿抵达余府时已是戌时。轿子从侧门入府后，直接将吉安送到了余吉塬住的西院。

　　赵妈妈扶着吉安下轿，引她走过游廊，进到一间宽阔的屋子里。吉安顶着喜帕，只能感受到朦胧的光泽和四周淡淡的香气。

　　屋子真的很大，踩着脚下烟墨色的晶石地面，走了三十几步才到内室。

　　赵妈妈安置吉安在床边坐下，隔着喜帕对她说：“这是余少爷的房间。夫人已经把院子里的人都清出去了，姑娘尽管放心。”

　　“我知道了。”吉安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知子莫若母。余夫人深知：除非把生米做成熟饭，否则就算吉安进了府，余吉塬也不会承认这回事，到头来只有尴尬。

　　所以按照之前的商定，‘洞房’是免不了的。

　　赵妈妈走了，吉安独自静静坐着。纵使她有‘宁北一把刀’的心气和魄力，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依然觉得坐立难安。

　　和西院隔着两条夹道一片荷塘的憩园里，余吉塬正在陪母亲聊天。虽然今天有雨，午膳过后，他还是去城南百花巷里的竺香苑消遣了半天。

　　“阿塬……”余氏瞧他走神，轻声唤道，“是不是陪母亲说话无聊，让你犯困了？”

　　“怎么会！”靠在梨花木榻上的余吉塬，微扬起唇角，目光澄澄地说：“儿子只是在想，前两天在玉珍坊看见的两副耳坠，葡紫的榴石和冰翠的老玉，到底哪一个更适合母亲？”

　　余氏忍不住笑，“谁要那种东西？你要是真孝顺，就该早些让我当上祖母。”

　　“母亲芳华正茂，怎么能这么早当祖母？不行。”余吉塬认真地摇摇头，忽而说：“不如母亲猜猜，我今天遇见了谁？”

　　余氏被夸得哭笑不得，又被引起好奇，“是谁？”

　　“是九成，他在碧波楼请人吃饭，硬拉着我一起喝了几杯。碧波楼的酒水太差，到现在我还在头疼。”

　　“噢，是九成啊……”余氏语气有些复杂。余九成是余吉塬同宗的堂兄弟，和他的父亲余方海一起，在为余家打理延春堂药房。余九成和余吉塬同岁，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

　　“鸣春，少爷头疼，你去盛一碗冰着的乌梅汤来……”余氏给身边的丫鬟递了个眼神。

　　少顷，余吉塬喝着乌梅汤时，皱着眉问：“母亲在汤里放了什么？”

　　余氏心里一咯噔，到底是从小跟着他爹学医的孩子，有点蛛丝马迹就看出来了。定定神道：“我这几天有些气燥，放了一点麦冬。”

　　“哦，母亲夜里睡的不好，麦冬也不要多用。”余吉塬喝完小碗的汤水，看看时辰不早，起身请退。

　　“去吧……”余氏连连点头。

　　出门后，余吉塬没有看见自己的两个小厮：榆钱和钱生。雨已经停了，庭院里到处都是晶莹的水色，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微风徐来，身上残留的酒气让他厌恶。余吉塬独自朝西院走去，在经过荷塘的时候突然一阵晕眩，如果不是及时扶住桥栏，差点栽进水里去。他闭上眼睛试着稳住心神，心却跟着狂跳起来。

　　“榆钱……”他朝空寂的四周喊了一声，许久没有回答。碧波楼的酒真的这么差？余吉塬没有精力多想，忍着摇摇欲坠的感觉，慢慢移向西院。

　　“榆钱，钱生……”进门时，他又含混地喊，却连怀疑的力气都不够了。

　　终于回到自己房中。在朦胧烛光下，余吉塬看见床边有团美丽的红色。他走过去，跌坐在床前的脚榻上，盯着高处的那块红绸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去拉。如水滑落的红绸子后面，露出一张模糊又遥远的脸，脸上似乎有块深色的印记。

　　余吉塬靡靡如醉地看着她，突然笑了，“吉安？我定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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