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小姐遇病娇

　　吉安没想到会遇见陈景黎。

　　陈景黎穿着墨色窄袖的胡装，和从江门值守的督头站在一起。督头瘦小，尚不及他肩侧，正眉飞色舞，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陈景黎噙着笑，听得并不认真，目光落在远处的来路上，正是吉安所在的方向。

　　吉安的出现让他眼中一亮。陈景黎随即低头和督头说了句话，转身牵过马儿，大步穿过人群朝她走去。

　　他那边刚一露面，吉安就瞧见了。等到了近处时，她才笑着问：“大黎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陈景黎笑得有些羞涩，“今天我回去的早，听娘说你进城了，所以在这里等等看。”其实，之前他也去过柳沉巷，因为不便在余家门外久留，才转到她回程必经的从江门。

　　陈景黎受府台器重，平常管辖的事多。听说他是特意来找她的，吉安忙问：“大黎哥有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陈景黎突然不自在起来，目光跟着微微地闪烁，“上次端午时你来送米粽，刚好我不在城里，仔细想想，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他这样一说，吉安也觉得对。小时候她和沈江都是陈景黎的跟班，下河上树无法无天。自从陈家搬进城里以后，一是见面少了，二是年纪渐渐大了。

　　虽然沈江和陈景黎相处时仍旧肆无忌惮，吉安和他之间因男女有别，则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板一眼的样子。

　　城门边人来人往，不便久留。陈景黎轻声说：“天快黑了，我送送你吧。”

　　吉安笑着点点头，两人并肩往城外去了。

　　出城不久，眼前只剩一条宽阔的土路。初夏时分，路边的野花野草茂盛如同镶边，远处的地平线上只剩一线明红。燕子和仙鼠在半空中来来回回地扑腾，捕食慌不择路的飞虫。

　　和匆忙赶路的人们相比，吉安和陈景黎显得悠闲从容。初见时的拘谨，在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中，很快被重拾起的亲近代替。

　　陈景黎并不爱多谈自己，问的都是吉安和沈家的近况。至于吉安今天为什么会去余家，她没有提，他也没有问。

　　这一送，陈景黎就没了回头的意思。因他有马，吉安也不担心，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索性邀他去家里吃饭。

　　陈景黎低头笑笑，这话正合他的心意。

　　沈庄距离宁北城十五里，吉安和陈景黎走了半个多时辰。进村时，长庚星已在墨蓝的天上闪闪发亮。

　　夏夜里，村人爱摇着蒲扇在外面乘凉。平常热闹的各家门前，今晚空荡无人。吉安原就觉得有点怪怪的，一看见自家门外那些黑峻峻的脑袋，立刻就急了。

　　她撒开步子跑过去，陈景黎紧跟在后面。等进了门，只见院子里坐着七八个人，四娘正手忙脚乱地给他们送面递筷子。

　　“大妹，”四娘抬头时看见他们，愣了愣，露出惶然又不好意思地笑容，“阿黎也来了……”

　　“婶婶，今天家里有客？”陈景黎尚不明白缘由，吉安已经对着那些人开口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这些人都是沈家的债主，有远亲，也有花言巧语哄骗四娘借下印子钱的混混。混混们都是横行乡野的地头蛇，一旦沾上，除了还清欠债，否则不得安宁。

　　其中一个体胖的黑脸男人吃完面，从矮凳上站起来抹了抹嘴说：“我们都知道了，城里的有钱人来提亲，光礼金就给了你们一百两。今天我们一起来，就是要把旧账都结清。”

　　听见‘提亲’两个字，陈景黎吃了一惊。只见吉安神色如常的解释道：“是有人来提过亲，我还没有答应，怎么会有礼金？”

　　“这话我们可不信，”男人冷笑笑，“要是你们带着钱跑了，我们上哪儿找去？从今天开始，要是不给钱，我们就在沈家住下了。”

　　他边说边打了个响亮的嗝，朝王氏身边靠过去，露出无耻笑容，“四娘温柔又能干，跟着一个瘫子，真让人心疼……”

　　四娘嫌恶地躲开。边上有人起哄，“四毛你真胆大，人家闺女可是宁北一把刀！” 男人‘嘁’了一声，“老子要债，天经地义。她还敢一刀杀了我？”

　　嚣张的话音未落，吉安已经闪过去。她扯下墙上的草绳，大力擒住他时，脚下又使了个绊子。像对待牲口那样，熟练从容地将他捆成了一只粽子滚在地上，顺便接过四娘手里的抹布，塞进他哇哇叫唤的嘴里，“杀你脏了我的刀，猪牛比你干净多了！”

　　院子里仿佛刮过一阵冷风，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眼见这一幕，两个沈家的远亲心惊胆战地跟四娘招呼一声，先走了。

　　剩下的四个都是放债的老手，还带着跟班。虽然姿态低了很多，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浑身都写着‘你奈我何’？

　　四娘默默收起碗筷。吉安正想着该怎么办，陈景黎忽然开口问：“沈家到底欠你们多少银子？”

　　这几个都是在乡里纵横的混混，并不认得城里的参军大人。见他样子不俗，也就一一告诉了他。

　　当年沈东明出事，放债的人闻风主动找上门来。四娘不识人事复杂，向他们各借了二两银子。利滚利到现在，除去吉安做屠夫后还的十五两，连带本金还剩下整整三十两欠债。

　　了解之后，陈景黎和吉安走到一边商量。他从身上掏出一只钱袋递给她，里面是两只十两的银锭。吉安下意识地推拒，“不行。以前家里跟陈爹爹借的还没还呢……”

　　“这是我自己的钱。”陈景黎今天随身带着银子，本是打算送给沈东明治病的，没想到沈家还有这么多欠债。

　　“那也不行。陈爹爹身体不好，你以后要用钱的地方也很多。”

　　“你慢慢还我，何必让他们赚利息？”

　　吉安知道他说的没错。

　　用陈景黎的钱和三人结清债务后，院子里最后只剩下被捆成粽子的那个。吉安让四娘把家里存余的二两银子拿出来，蹲在旁边和他商量：“只有这些了，行不行？”

　　男人含着抹布点点头。

　　吃过饭后，吉安送陈景黎回城。两人走在微风习习的小路上，想起余家的亲事，牵着马的陈景黎，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临别时斟酌着说：“吉安，余家公子不适合你。”

　　吉安闻言，脸有些热。低着头说：“大黎哥你放心吧，我心里都知道。”

　　默默地站了一会后，陈景黎又说：“明叔的病我们再一起想办法。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告诉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吉安点头，目送马儿载着他在黑暗中远去。

　　风吹棉花田，叶子沙沙响。和放印子钱的无赖们撇清了关系，让吉安心里蓦地轻松起来，可这轻松也只维持了不多的时间。

　　除去欠陈家的，还有不少零碎债务。而最让人痛苦焦躁的，是将成废人的沈东明。

　　吉安多想摆脱人生里所有无奈的一切，四娘和明叔那么善良，却连最平常的生活都难以拥有。而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种被亲生父母厌弃的人，苟且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吉安觉得累了。往日的每一点忍耐和坚持，在这个时候，突然变成了要压垮她的东西。每一件她想遗忘的事，都清晰地跳出来提醒她，人世的沉重和不堪。吉安流下眼泪，蹲在田埂边小声哭泣。

　　夜色低沉混沌无界。

　　村头一盏竹灯笼颤巍巍地移过来，伴着四娘着急的呼唤：“吉安，吉安啊……”已近木然的吉安，从膝上抬起头，擦干眼泪站起来。

　　温暖的光亮中，四娘瘦小的身影，让她心中清明一片，不再有犹豫。

　　沈家大妹要嫁进城里的大户人家了！

　　这门亲事像疾风一样传遍了四乡八邻。听过的人，都像被风吹歪了嘴那般惊哗。裹着红绸的彩礼送来了，满满的二十四抬，看得路人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沈家的堂屋里每天都坐满了好奇的女人们。被众人奉承恭维着的四娘，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她完全放下了棉花田里的活计，整天忙着东奔西跑为吉安准备嫁衣嫁妆，任由棉棵被毛虫啃了个精光。

　　连沈东明也勉力从床上爬起来，想为吉安刻一只簪子。

　　吉安默默地看着他们操劳，却无法说明这一切只是她与余氏定下的契约。她将带着一纸写好的休书嫁进余家，在余吉塬“浪子回头”的时候功成身退，重获自由。

　　纵观整件事，吃亏的只是‘被休’的吉安。余氏在听完她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后，没有多说半个字，反而更信任她了。

　　亲事定在六月十六。即使四娘再三劝说，吉安仍然忙着四处奔波赚钱，既看不出有什么激动，也找不出太多幸福的模样。

　　除了完全置身事外的吉安，还有另一位主角余吉塬。

　　沉湎在声色欢愉中的余少爷，
　　对母亲这番动作毫不知情的余少爷，
　　被完全蒙在鼓里的余少爷，
　　将是知道自己成亲的最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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