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来人是“猴子”。

　　虽然他的面容已经因为岁月的变迁，与高中时候的样子产生了些许偏差，可依旧能让人从他的眉目间依稀找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影子。而现在已经褪去了青涩的青年人，正尴尬地拿着一张餐巾纸，半天等不到对方接过，只好一边一手摸着鼻子，一边不得不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阮念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高中是一个班的，我是……”

　　“猴子。”阮念遥忙站起身，双手接过“猴子”手中的餐巾纸，胡乱地往脸上擦去，“我我我当然记得你。”

　　“猴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拉开座椅，在阮念遥的对面坐下，他看着她结巴无措，还没能擦干净自己的脸，不免觉得可爱又好笑，一把夺过阮念遥手中的餐巾纸，笑着替她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我来吧。”

　　“谢……谢谢。”心跳如雷动，阮念遥感受着纸巾轻柔地在自己的眼下揉动，吓得身体僵硬在当场，一动不敢动。

　　替眼前的老同学擦完眼泪，“猴子”将用过的纸巾揉成团，“咻——”地丢进手边的垃圾桶里。行云流水地完成这一整套动作，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下巴处，冲着阮念遥露出同高中时期如出一辙的爽朗笑容，“阮念遥，好久不见啊。”

　　“嗯嗯。”阮念遥忙不迭地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猴子。”

　　突然听到这个陈旧的称号，“猴子”忍不住侧过头，“扑哧”笑出声，“先别说这个啊阮念遥。自从高中毕业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猴子’了……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我本名叫什么啊？”

　　“我当然记得了！”像是怕被老同学看轻了，阮念遥一急，险些将桌子上的碗筷打翻，“你叫……你叫……叫……”

　　阮念遥此刻的脑海中，就好像有一个小灯泡。灯泡里相互缠绕的细黑电线像是要努力传输着电流，总是有细弱的光线闪现，试图发光发亮，可却像是总缺临门一脚，就怎么也亮不起来。

　　看对面的阮念遥为难得秀气的五官都皱成一团，“猴子”也不忍心继续逗她了，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我叫侯冰天。阮念遥，你这记性不行啊，才毕业几年就把老同学都忘了个精光啊！”

　　听到“猴子”这么说，阮念遥这才隐隐约约想起来，正是因为他姓“侯”，大家才会纷纷给他取名叫“猴子”。她冲侯冰天挥挥手，“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常态了。”

　　侯冰天则爽朗地“哈哈”大笑开，“老同学，你可别瞎说，我们可是同班同学，讲道理我还比你大几个月呢！你说你年纪大了，是不是也暗示着我年纪更大了啊？”

　　阮念遥自觉失言，讨饶地忙摆摆手，“没有没有，猴子，你还是跟以前高中时候一个样子，一点儿都没老。”

　　侯冰天背靠在椅子上，笑着咧开一口洁白的牙齿，“阮念遥你才是呢。我刚刚和哥几个在那里吃饭呢，突然就看到一个人影怪眼熟的，定睛一看，果然是你。你都和高中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以后不要随便说自己老啦。”

　　说着，他手指向了先前自己和朋友们坐的一桌。阮念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一桌和侯冰天一样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穿着篮球服或是T恤，看她望过来，便嬉皮笑脸地冲她挥舞着手中的筷子，欢呼着打了招呼。

　　“都是你的朋友啊？”阮念遥问。

　　“是啊，一帮没大没小的。”侯冰天替阮念遥“嘭”地打开可乐的拉环，“都是一个篮球队的，刚打完大学里最后一场联赛，接下来，有的人要去考公务员，有的人要进公司了，以后可能就聚不齐了，最后一顿火锅得好好聚聚啊。”

　　阮念遥说着“谢谢”，接过侯冰天递过来的冰可乐，将吸管从可乐的开口处插进去，一口气猛吸了口饮料，“那你不去和他们接着聚了吗？就这么来陪我没事儿吗？”

　　“没事儿。”他像是完全没当回事儿一样撇了撇嘴，“哪有男人看到女孩子哭不护着的道理？更何况，他们之后应该要去KTV唱歌，我五音不全的，还是早早推了的好。”

　　说来奇怪，当侯冰天说起“哪有男人看到女孩子哭不护着的道理啊？”的时候，竟又让阮念遥回忆起那年夏天，在那片校内知名的小树林里，路轻舟被她拉着，去确认“尹追”是否存在的时候，她泪流满面的样子。那时候，也是偶然路过的“猴子”，明明不知道前因后果，却执意想要护着她，走到她身侧，反复确认着她没被路轻舟给欺负了去。

　　“我记得猴子你当年就是校篮球队的呢。那你呢？你以后是想考公务员还是进公司呀？”她问道。

　　“我？”侯冰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已经被我们市的篮球联队签了，大学毕业后就要转战职业联赛了。”

　　“哇，好厉害呀。”阮念遥一边涮着锅里的鸭肠，一边瞪大了眼睛，连鸭肠煮老了都没顾及上。她刚哭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无数的星星点缀于其间，看得侯冰天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也……也没什么吧。”他揉着鼻子，眼神不自然地胡乱瞟着，“我这个人吧，学习也没有很好，从高中开始就一直打篮球了，不像你和路轻舟，脑筋都那么好，我如果不打篮球的话，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

　　侯冰天突然提到了“路轻舟”的名字，让阮念遥刚刚雀跃起来的情绪又降到了谷底。她恹恹地将鸭肠捞起来，放进自己的油碟里，有些闷闷不乐地说：“没有呀。我成绩也不算很好吧，高一的时候，数学还不及格过呢。”她至今都记得自己曾经一次数学测试中，卷面上只有大刺刺的、鲜红的“50”的字样。

　　“可你后来成绩就变得很好啊！”侯冰天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振奋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回母校的时候啊，还听到老班拿你的事迹鼓励学弟学妹们呢！你才是真正的逆袭！”

　　阮念遥没被人这么夸过，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这算什么逆袭。”

　　侯冰天见她不好意思了，便不好跟着起哄，“不过真的啊，阮念遥，你怎么做到成绩一下子提高得这么快的啊，最后还上了985名校，真的很了不起啊。有什么诀窍秘诀什么的快来分享一下，我也好造福造福母校的学弟学妹们嘛。”

　　“哪有什么诀窍嘛。”阮念遥将筷子上的鸭肠往嘴里送，感受着辛辣的香料在自己的味蕾上弹跳着的感觉，“学习这种事，不过就是花时间罢了。”

　　至于，她为什么那么有时间呢？

　　还不是因为，“尹追是阮念遥幻想出来的”这件事，对当时的她的打击过大，几乎将她的整个世界观连根拔起，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已之下，她才将自己躲在“学习”的小小蜗居里，外面的世界是风或是雨，再也与她无关。她刻苦学习，埋头苦练，终于，一路几乎是没什么波折一般地考上了当地最有名的大学的最金字招牌一般的物理系。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同那个只在自己的记忆中出现过的男孩儿吹牛皮——“你就等着你阮老师带你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吧！”如今，她也算是走上了人生巅峰，但那个像大狗一样笑得暖暖洋洋的男孩，却永远消失了。

　　往事莫要再提罢。

　　“阮念遥？阮念遥！”侯冰天的呼喊声终于将阮念遥从记忆中召唤回来。她眨着干涩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年轻的篮球运动员黝黑的脸上突然冒出两团可疑的红晕，原本口齿伶俐的他，说话却忽然变得支支吾吾的。

　　“那个，我刚刚说……其实……”他不安地挠挠头，“其实……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挺关注你的了……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和路轻舟是班对儿，可后来别人告诉我，路轻舟和（3）班的凌虹慧才是一对儿，就……哎呀你也知道，我这种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又一直是搞体育的，从来……从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眼前那个从读书时就打扮清爽，特别爱打抱不平的少年，踩下落叶和浅草，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从光与影的交界走出来，从漫漫仓皇狼狈的青春期里走过来，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对她说一句：

　　“阮念遥，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就住这楼上。送到这儿就可以了。”

　　阮念遥站在自己租住的公寓下，转头对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侯冰天道别。对方点点头，对她说：“你上楼吧，等你房间的灯亮了我再走。放心。”

　　她走到楼梯口，感应灯“啪”地被点亮，暖融融的橙色光线照在她身上，消散了她一个晚上的紧张。

　　“阮念遥。”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扶着楼梯扶手，站在橙色的灯光里，转过头看去，像是镶嵌在门框里的一幅画。

　　侯冰天笑笑，嘴角小幅度的颤抖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我跟你说那事儿，你考虑考虑呗。”他说，“我是认真的。”

　　阮念遥眨巴眨巴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回了他一句：“噢。”

　　她快步拔腿上了楼。

　　她在皮包里哆哆嗦嗦地翻找着公寓的钥匙，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甚至好不容易找到了钥匙，还被她一个不小心落到了地上，那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啦哗啦”的落地声。她狼狈地将钥匙捡起来，好不容易将它准确地插进钥匙孔里，向右一扭——

　　“啪咔。”

　　门锁打开了。

　　阮念遥像是溺水的旅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一般跌跌撞撞地摔进了自己的公寓里。她大张着嘴，像一条跃上了岸的鱼，努力地呼吸着空气。

　　她的小小公寓，她的小小宇宙，有如十二点的夜色一般昏暗——

　　不，不是的。

　　是“应该”有如十二点的夜色一般昏暗。

　　因为，此刻防盗门正对着的公寓客厅中央，正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此刻正微微散发出一种蓝色的光芒。

　　既古怪，又妖异。

　　阮念遥的喉咙像被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攥紧，试图将她肺部里最后一丝空气给挤压出去——

　　她看见那影子，举起手来，像是在冲她打招呼——

　　“嘿吼。”他说，“阮阮，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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