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风吹树叶，发出有如刀剑出鞘的飒然声。

　　哗啦——哗啦——

　　天地间的气压骤然压低，似是山雨欲来的前兆，就连空气都隐隐透着辛辣味。

　　要下雨了。

　　阮念遥从未觉得这个夏天是如此的寒冷。有如跌入冰窖，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她的脚底心一路爬上来，没入她的脊椎，侵入她的心脏，攥住她的喉咙，让她几乎失语。

　　好不容易，她才能哆哆嗦嗦地笑起来，“哈，路轻舟，你在说什么蠢话。尹追啊，我们那个好朋友尹追啊，我的那个同桌啊，昨天……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吃午饭呢。”她歪着脑袋，倒像是带着几分不带攻击性的天真无邪，“你在开什么玩笑啊路轻舟，你是失忆了吗？”

　　路轻舟不回答她，倒是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盯得阮念遥错觉自己是一只被眼镜蛇盯上的大白耗子的时候，他才别开了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遥遥，我们班没有尹追这个人。”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倒弄得阮念遥急了起来。

　　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只野兽，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肯让谁。

　　她的声音越发尖利，“你开什么玩笑！路轻舟你怎么可以连自己的好朋友都忘记了！尹追前两天还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下学的！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有了凌虹慧以后，连我们这些一直以来的好朋友都不认了！”她瞪大充满血丝的眼睛，“路轻舟，那你以后打算连我都不认了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正当她尖着嗓子叫嚷着的时候，路轻舟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猛地凑近她的眼前，像是在观察阮念遥最细微的神色变化，试图从中勘破她是否只是在装疯卖傻，“遥遥，你冷静一点，这事儿和我有没有女朋友无关，”说着，他顿了一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凌虹慧的事的？我本来打算吃饭的时候跟你说的。”

　　“拉倒吧！”阮念遥挥手打掉了路轻舟一直握着自己肩膀的手臂，“就昨天，凌虹慧来教室里找你，我和尹追都在。还是尹追拉着我去操场偷看凌虹慧向你表白的呢。”

　　“‘偷看’？”路轻舟准确地抓住了阮念遥语句中的重点。

　　阮念遥脸上一红，但好像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言，她用更尖更利的声音嚷嚷着：“对啊，就是我和尹追啊！又不是我要去偷看的，如果不是尹追他一定要拉着我，我才……唔！”
　　话，还没说完，阮念遥的嘴便被路轻舟捂住了。她只能瞪着一双眼睛，从他的掌下发出无声的抗议。
　　路轻舟用另一只尚还空着的手，竖了一根手指在唇前，冲她做了个噤言的动作的动作，“嘘——遥遥，你要冷静一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如果你再这么大喊大叫下去，把别人招来了，事情就麻烦了。”

　　她乌黑的瞳孔小幅度地震动着。路轻舟与她再凑近一些，鼻尖儿几乎都要顶到她的脸上。他用更为小声、更为轻柔的声音问她：“现在，我问你答，回答的时候不要大喊大叫，想清楚了再说，可以做到吗？”

　　阮念遥犹豫了一下，又或许是路轻舟的语气实在是过于耐心，她勉强还是点了点头。

　　当路轻舟将手从她的嘴上放下的时候，她忍不住大大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哼哧哼哧”的模样惹得路轻舟都心下不忍了，“对不起啊。”

　　阮念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没事儿，你有什么赶紧问，我还要去吃饭。”

　　忽视了阮念遥不太好的语气，路轻舟背靠在墙上，双臂自然地垂在自己身侧，微微仰着头，眼睛却是垂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遥遥，你说你有个同桌，他叫尹追，是吧？”

　　“是。”阮念遥言简意赅，不带一句废话。

　　“你说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对。”

　　“甚至昨天凌虹慧把我叫出去，都是他窜拖着你来偷看的？”

　　“不然呢？”

　　“他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阮念遥做出了回忆的样子，“个子挺高的，就是比你还差一些——不过也差得不多。他是从山里来的孩子，挺可怜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所以有点过于天真吧，你说什么他都信。有时候我还会故意骗他，不过他都不会生气，还反过来哄我……不过他也说过他是个混血儿，所以头发会泛点蓝色？虽说是从山里来的，但他的数学物理好像挺不错的，甚至有时候，考试的成绩比你还好点儿呢……”

　　她愣住了。

　　一直以来，她都当尹追只不过是个认识了半年、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可当真回忆起来，那些琐碎的记忆就像浪潮过后，沙滩上渐渐显露出来的贝壳一样，慢慢地浮现到了她的眼前。

　　尹追的身影，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原来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她的记忆中了。

　　那互相缠绕纠结的根须却像是有了自己的念头，更贪心地往更深处延伸，延伸，再延伸——
　　直到，延伸到那颗鲜红的、不停跳动的心脏里。

　　可显然，在路轻舟的记忆里，并没有尹追这一号人。

　　他有些无奈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遥遥，你有没有意识到，你这段话有个逻辑漏洞——既然你说他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里孩子，那他又怎么会是混血儿呢？况且，又有哪个国家的混血儿会混出蓝色的头发呢？我是从来没见过谁的头发天生就是蓝色的。”

　　“……路轻舟，你老纠结着这些无谓的细节干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阮念遥不敢细想路轻舟提出的那些细节。她渐渐不耐烦起来。她简直觉得路轻舟所问的这些问题非常之荒谬，分明昨天傍晚的时候，两人还在为一道物理竞赛题吵得不可开交，今天他就翻脸不认人了，甚至不承认尹追这个人的存在。她尽量用平顺的语气对他说话，“尹追，我的同桌，就是和你一起参加物理竞赛的人，我们年级只指派了你们两个人，你今天跟我说你不认识他？”

　　“物理竞赛？”路轻舟的嘴张了张，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遥遥，你恐怕记错了吧，我们年级是派了两个人，可是另一个人是高一（5）班的张天泽啊。”说着，他将口袋里正好怀揣着的一张粉红色纸印刷的名单取了出来，“哗啦啦”地在阮念遥面前展开，他指着那个还泛着油墨香的、阮念遥甚至听也没听过的名字，说：“你看，物理竞赛的名单我也正好戴在身上呢，哪里有你说的那个‘尹追’？”

　　阮念遥惊愕得张大了嘴，怔愣地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可是……我明明记得……”

　　“你记错了，遥遥。”路轻舟笃定地说道，“你记错了。你的同桌张可欣在半年前因为生病休学了，这半年来你都是一个人坐的。你还时不时跟我抱怨一个人坐很无聊，都没人帮你上课打掩护，你还记得吗？”

　　“我……我……”阮念遥此刻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她的拼命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深处，但只能找到大片大片的空白，“我……想不起来了……”

　　知了在此刻突然迸发出整齐而喧嚣的叫声，像空袭一样洗涤着每一寸空气。

　　或许蝉鸣是有某种魔力的，阮念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一把将眼前的路轻舟推开，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要不是有路轻舟帮着稳住自己的手腕，她恐怕已经将手机摔至地下。她用的是老式的翻盖手机，发亮的摁扭在她手下发出“滴”、“滴”的声音，像是在控诉着对主人粗暴对待的不满。

　　“我有尹追电话的……”她颤抖着嘴唇说道，“我早上还给他发过短信……”

　　她打开发件箱，那封和给路轻舟发的短信如出一辙的消息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被封尘了的发件箱里，一个红色加粗的惊叹号依旧稳稳当当地竖在消息之前——

　　“尹追，我今天要去学校里对数学作业，你和路轻舟就不要等我啦，直接去学校吧。”

　　发送失败。

　　她用不断颤抖的手指去拨那串在这半年的朝夕相处中早就烂熟于心的电话，可甚至连让她听一听那短暂的“嘟——嘟——”声的机会都没有，听筒里便传来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直到她的手机被路轻舟夺了去，那机械女声依旧像不知疲倦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直至“啪”的一声，路轻舟合上了手机的翻盖。

　　“遥遥。”路轻舟将手机交还给阮念遥的手里，而她却依旧保持着呆呆站着、看着脚下的姿势，“遥遥，你病了。从来都没有尹追这个人。或许是因为这半年来你都是一个人坐，没有同桌，太寂寞了，所以你就构想出了一个同桌，他叫尹追。”

　　“路轻舟，你什么意思呀？”阮念遥缓缓地将头抬起来，“你的意思是……我的精神有问题，是吗？”
　　“不是的。”路轻舟一时不知怎么向阮念遥解释这一切，可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措辞，阮念遥便猛地转身，直往楼下冲去。

　　“遥遥——”路轻舟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像一条细滑的泥鳅一样甩开了去，只抓住了虚无的一团空气。

　　“路轻舟——”远远地，她的声音从楼梯底部传上来，“跟我来——我要证明给你看尹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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