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记

　　顾玉言趁着这间隙，向他们屋子里看了看，里面除了桌子板凳，就只有一把还有泥的犁头，卧房的门也朽得不成样子，真可谓是家徒四壁。

　　“老人家，家里就你们两个么？你们的孩子呢？”顾玉言问道。

　　那老妇听到顾玉言这话，不知怎的，便自顾哭起来，泪眼婆娑，好不悲伤。顾玉言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又见这家里一贫如洗，便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老妇，“老婆婆，我们惹你伤心了是不是？这个你拿着......”

　　那老妇连忙推辞道：“姑娘使不得，我们老两口这些年耕田种地，养蚕喂猪，也攒下不少钱，也不差什么。我只是听到这位姑娘问起我那逝世的孩子，心里头难过。”

　　这时，那老翁拿着一壶水出来，递给顾玉言，说道：“我们的儿子二十几年前就战死了，我这老婆子一直不愿搬家，她总是说怕儿子找不到回家的路，认不得家里的样子。”

　　顾玉言一怔，忙道：“是我唐突了。”顿了顿，又问，“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翁道：“这里是吴县。”

　　夏蘅第一次去飞云派和青烟谷的时候都有经过吴县，那时尚且年幼，不懂长辈们口中吴音、美景、美人之类的向往。这几年被聂云拘着读了不少诗书，便偶尔会凭着自己的点点记忆，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吴中图画。

　　有句话说：自古苏州好风光！

　　唐代诗人白居易有云：“吴中好风景，风景无朝暮”，吴中风光自不必说，其中太湖风景尤胜，只是不知这寒冬腊月，是否能一睹其景致。

　　这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的马蹄声。夜色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男的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着紫金锦袍，披着灰色斗篷，脸上虽有风霜之色，虽也不失俊朗。女的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碧杉蓝袄，披着一袭蓝色斗篷，帽子搭在肩上，眉目清秀，头带一只金光闪闪的簪子，十分耀眼。

　　那二人走到房子前面，勒缰停马，顿了顿，那女子冲老妇人喊道：“你这里有水么？”

　　那老妇见他二人的穿着打扮，料想他们定是城中的哪位达官贵人，遂有些战战兢兢道：“有的有的。”

　　那老翁忙进去打了两大碗水，颤颤巍巍走过去，递到他们手上。那二人端起碗，一饮而尽，老翁正欲接碗，只见那二人“砰”地一声，将碗扔到身后的地上，摔得粉碎。他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好似做了一件极其痛快的事一样。

　　“太嚣张了！”夏蘅握紧手中的短剑，便要上前替老翁讨个说法。顾玉言忙拉住她，小声道：“我们初来此地，不要惹事。万一给两位老人家惹上麻烦可不好！”

　　夏蘅咬咬牙，只好又将身子缩了回去。

　　那二人扔了碗，大笑一场，一句话不说，将马掉头，策马而去。老翁大概是被吓着了，愣在那里许久未动弹，见他们离去，他方才回过神来，忙去捡那些碎片，一边捡一边说：“碗碎了不可惜，落在这大路上，要是伤着人了可不得了。”

　　正说着，方才那女子又调转头回来了，骑到那老翁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扔在了老翁面前的地上，用十分傲慢的语气道：“这钱赔给你！”说罢举起鞭子，抽在马身上，又跑不见了。

　　夏蘅怒气冲冲上前，看了看那女子远去的背影，将老翁扶起，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老翁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夏蘅冷声道：“往后若被我碰见，一定要教训他们，给你们出气！”

　　那老妇应道：“小姑娘莫惹是非，吴县这么多富贵人家，总是哪家的少爷小姐，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远远避开就好。”

　　“凭她什么富贵人家，也不能这样欺负老百姓。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顾玉言笑道：“怎么，阿蘅你还想打上门去？”

　　夏蘅一愣，那二人连姓甚名谁都未知，谈何教训他们？她低头叹道：“可惜不知是哪门哪户。”

　　杨知忆也笑道：“说得跟真的一样，小师妹净会瞎想，我可不要跟你们一起打打杀杀。当初学骑马都要了我半条命，要是打起来，我可跑不掉。”

　　夏蘅一听，拍着胸脯大声道：“有我在，必不让人伤你。”

　　杨知忆和其兄长杨泽本来皆由顾留生夫妇收养，拜在飞云派门下。可杨知忆却是自小对习武没有兴趣，总喜欢侍弄草药。于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顾留生便把她送到了九珍阁，拜在聂云门下学习医术。她素来不爱打打杀杀，所以几乎一点武功也不会。

　　夏蘅虽比杨知忆小，要称她一声“师姐”，但平日里若有什么危险的时候，她总是挡在杨知忆前面护着她。

　　那老翁老妇看着这几个年轻人片刻之间便说说笑笑，实在有趣又热闹，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顾玉言见他夫妇二人笑中带泪，想着他们定是想起了自己孩子在世时候的情景，方才这般又悲又喜。又想着离宋金之间的战争离此时不过十几年，有多少这样的老夫妇丧子，过着凄凉晚景；有多少小孩丧父，备受欺凌；又有多少女人丧夫，孤独无依靠；更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完全消失在这茫茫人世间。想到这里，她也跟着难过起来。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顾玉言对老妇说道：“老人家，我们还要赶着进城，这便告辞了。”

　　百里桀上前将老翁扶进屋，又千谢万谢一番，方才出门。几人又乘着马，向城里奔去。

　　城中光景与山野郊外迥然不同。此时虽已是戍时，可街上人来人往，摆摊卖糖人的，搭台唱戏的，灯下吟诗作赋的，各色人等，热闹非凡。天冷得刺骨，人们个个裹着寒衣，也不愿负这光景。

　　夏蘅牵着马沿着街道慢走，一路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百里桀笑道：“阿蘅姑娘，临安城可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这样的光景你怕是见过不少，怎么还这般好奇呢？”

　　夏蘅看了他一眼，道：“我看的不是繁华。”

　　“那是什么？”杨知忆问道。

　　“是人间。”夏蘅冲她笑了笑，转身快步朝一个糖人摊走去。

　　“人间？”百里桀又想追上去问，想了想又退回来，自言自语，“谁不是在人间呢。”

　　顾语言看着这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沉默片刻，又笑道：“这句话我爹也经常说。”

　　夏蘅从前在飞云山的时候，总听顾留生和萧南星讲起他们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遇到的奇人奇事。她也问过和百里桀问的同样的问题：“扬州、苏州、临安，哪个地方不是揽尽天下奇物奇事，为何非要去那偏僻乡里，荒山野岭？”

　　顾留生总笑着说：“我们去的是人间。”

　　夏蘅记住了这一句话，却不十分懂。后来聂云跟夏蘅讲当年夏翊夫妇和顾留生夫妇的事，她才开始慢慢去体会顾留生所说的“人间”到底是什么。

　　萧南星曾说：“那是一个有很多人，却又没有人的地方；那是一个既有善，又有恶，既有美，又有丑的地方；那是一个闭着眼就能抱到心爱之人的地方；那是一个转身可以看到地狱，回头可以看到神仙的地方。”

　　今日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眼前情景便是“人间”了 。

　　糖人摊的老板做了一个最大张飞给夏蘅，那糖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丈八蛇矛手中握，乌云踏雪脚下生，十分灵动。

　　老板满脸欢喜地将糖人钱揣进怀里，笑道：“寻常姑娘都喜欢嫦娥啊，仙女什么的，偏偏姑娘你喜欢这凶巴巴的张飞。”

　　夏蘅转过身，冲老板做了个鬼脸，“张飞可威风着呢，就手中这支长矛，就能瞬间掀翻你十个糖人摊！小心碰上一个，没你好果子吃。”

　　生意人最忌这样不详的言语，那老板有些生气，“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

　　顾玉言忙上前道：“小妹年幼，口无遮拦，老板你别见怪。”

　　夏蘅将顾玉言拉过来，生气地说道：“玉言姐姐你给他道歉做什么？谁让他说我的张飞凶巴巴的！”

　　正说着，忽听见一阵“救命！救命！”的呼叫从人群后传来，前方拥挤的人群纷纷两边散开。只见两个满身伤痕，衣服破破的男子抱头跑了过来。他们头发凌乱，浑身湿透，再看伤痕，似乎是鞭痕。他二人不停地回头看，神色惊恐。

　　夏蘅还没看见追他们的人，只听见“呼呼”两声，其中一个男子平地飞起，朝糖人摊砸过来。顾玉言连忙拉开夏蘅，那人恰好落在糖人摊上，把那小小的摊子砸得稀巴烂。

　　夏蘅一看，拍手大笑：“叫你胡说八道，你张飞大爷显灵了吧！”

　　那老板见摊子被砸，也顾不得与夏蘅斗嘴了，只哭天喊地，收拾着地上那些想家当。顾玉言回头一看，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拿着一只黑鞭正赶过来。另外一个男子一见，慌得乱跑，鞋都跑掉了也顾不上。那女子将鞭子往地上一抽，喝道：“趁着我们公子小姐不在家，你们便来闯，真当我月鹭湾的人是吃素的！”

　　这时，另一个满脸大胡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跑过来，边跑边喊道：“阿予，算了算了，别惹出人命了，人家到底是有门有派的人。”

　　阿予，便是这个黑衣姑娘的名字了。

　　阿予回头冲那男子道：“这两个家伙偷偷摸摸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差点烧了清斋居，郝大叔，你可不能心软。”

　　地上那两个男子连忙跪地求饶，哭喊道：“小姑奶奶，我们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们吧！”

　　按照以往，夏蘅可能已经上前去救这两个人了。可方才听到他们对话，她心中料想是这二人闯了人家的家，才被这样追着打，于是也笑眯眯地看起来。

　　阿予冷哼一声，道：“你们挨上本姑娘一百鞭子，我便饶了你！”说完，举起鞭子，又要抽过去。这时，只听见“砰”地一声，一颗石子打在阿予的手腕上，鞭子瞬间落地。阿予抱着手看了一下，并未出现什么伤痕，她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男子的背影走出人群。他仰着头，手中拿着一个酒葫芦。

　　虽只有背影，夏蘅也一眼认出了他，那人不正是在飞鸿岭消失的陆酌么！

　　地上那两个男子趁着阿予还没捡起鞭子，慌忙爬起来，蹿出人群，跑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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