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记

　　夏蘅见叶徇齐神情奇怪，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又似乎有心事，想着他刚刚迷迷糊糊说的那些话，遂问道：“叶徇齐，你看见我师姐了没有？我偷偷走了，她是不是很生气？”

　　叶徇齐眉头一皱，眼神飘忽不定，不知看着哪里。他支支吾吾道：“她......她也许回去了吧，也许......也许还在外面。”

　　夏蘅一拍脑门，寻思：“师姐原本是想出来带我回去的，以她的性子，若发现我走了，势必会满江湖寻我。万一出了事可不好......此番我实在是冲动了！”她看着叶徇齐，狡黠一笑，“叶徇齐，你这次出来，不会就是找我师姐的吧？你也别怨她，我师姐无论做什么都是想到便去做了，不喜欢跟别人讲的。”

　　叶徇齐神色略微慌张，“李姑娘自有她的苦衷。”

　　“也是，”夏蘅颇为认真地点点头，心中暗自想：“我和她师姐妹一场这么多年，也从来不知道她小时候还有那般遭遇。师姐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我可比不上。要是我同她有一样的遭遇，只要还活着，如今必会天涯海角为家人报仇。”

　　陆酌虽是男子，是个自在个性，但却是心细如尘，他看出叶徇齐言行怪异反常，又联想到那日百里桀的狼狈模样，便问叶徇齐：“叶兄，我们走之后，你可见过百里桀？”

　　叶徇齐一听“百里桀”，身子略微震了一震，低头沉声道：“百里家的人参加完英雄大会第二天就走了，我不曾见过。”

　　“但我们见过，”陆酌忽然变了声调，带着质问的语气，“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为什么再见你也是遍体鳞伤？叶兄，我们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叶徇齐忽然慌张起来，神色中透着意思惊恐与不安。夏蘅见他满身是伤，一直躲避着陆酌的质问，有些于心不忍，忙拉着陆酌，说道：“他不愿说就算了。”

　　陆酌怔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说道：“叶兄，不是我想逼你，实在是这一别一月，你们看上去实在太反常，我这人向来不管俗事，但陆某敬你为人，更当你和百里桀是朋友，我知道，不是大事，你们不会变成这样。”

　　叶徇齐听到陆酌说这番话，心中既感激又惭愧，道：“陆兄，不是我不肯告诉你们，只是这件事我实在不能说。何况......何况在我心里，本来就没发生什么大事。”

　　夏蘅道：“罢了罢了，这事儿先放一边。叶徇齐，眼下你的伤势才是最要紧的，其余什么也别想。人活着才能去想、去做，人要是不在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说到这里，她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袭常的样和她临死前那一番感慨之语，不禁暗自神伤起来。

　　叶徇齐道：“阿蘅为何如此伤心，可是想起故人了？”

　　“是啊......故人......”夏蘅低声沉吟，她心中第一次对“故人”这两个字有了清晰的概念。从小到大，她没有经受过太深刻的好友分别，没有感受过太痛的亲人离去。

　　即便是东方清当年去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夏蘅还年幼，总见着东方清老态龙钟的模样，提着一壶酒坐在那座孤坟旁边念念叨叨。他的苍老模样，让年幼的夏蘅心里觉得，死亡才是他的好归宿。那时她不曾觉得东方清是个故人，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坟中的人，便是东方清的故人。东方清也是楚珞珞、顾留生他们这些伤心人的故人。

　　“叶兄，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陆酌神情游移不定，忽然说出这句话。

　　夏蘅睁着红红的眼睛看了陆酌一眼，忽才想起袭常是叶徇齐的师伯。

　　叶徇齐问道：“你们有事尽管说。”

　　陆酌道：“我们......我们见到袭常道长了，她......”他又不知该怎么跟叶徇齐解释袭常的死。叶徇齐若是知道袭常是被叶南天害死的，心中该是何等悲凉与伤心？

　　叶徇齐听到陆酌说见到袭常了，顿时欣喜不已，“你们见到我师伯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跟你们说她为什么这么久没回去？”

　　夏蘅和陆酌见叶徇齐这般高兴，心中实在不忍。又忍不住暗暗可怜他，自己的师伯被自己的父亲害了，他却一无所知。

　　叶徇齐发现夏蘅和陆酌的神色不对，疑道：“你们怎么了？”他心中忽又有不好的预感，“我......我师伯她现在在哪里？”

　　夏蘅眉头一蹙，咬牙走到床边，推开墙上那扇破旧的木窗，正好看见湖对面那座山，那座葬着袭常的山。

　　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天微凉亮，雨也渐渐小了。但外面还依稀听得到雨水打在房顶、树上、草地上，甚至远处湖面的声响。也不知是伤心致幻，还是真有鬼神之说，夏蘅总觉得声音是谁在哭泣，诉说着什么。

　　“看见那里没有？”夏蘅指着对面的山头，“袭常......道长，就在那里。”

　　叶徇齐愣了片刻，问道：“我师伯在那里做什么？为何没跟你们一起来？”

　　陆酌轻咳两声，沉声道：“袭常走的时候很高兴，她说她看见她两位师兄来接她了。”

　　叶徇齐听完，忽然捂着胸口大咳起来。他越咳越响，越咳越痛，几乎快要晕过去，夏蘅忙端了一碗水喂给他。说道：“袭......师父她已经走了。”

　　叶徇齐听到夏蘅称袭常为“师父”，显得有些错愕。他顿了顿，喝下水，方才好了些，又立刻捶胸顿足，痛哭不已。他看着窗外远处的山，涩然道：“师伯总说，我要是个女儿家，她便将她一身本事传给我。她本喜欢聪明伶俐的人，可我的性子在她眼里，不过是呆头呆脑的模样，她心里疼爱我，才会这般念念叨叨。如今收了你做徒弟，她此生心愿算是了了。”

　　夏蘅问道：“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叶徇齐侧过头沉思一阵，道：“我......我不想，我只想去看看她。”

　　夏蘅看得出叶徇齐的心思，他并非不想知道，只是害怕知道。再看他如今情形，只怕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只是那外面的雨，也不知下了多久，夏蘅迷迷糊糊只听得一声吆喝声，渐渐醒来。她带着满身疲惫起身，走到门口，只见那村中的渔民，个个拿着网往湖边赶去。一边走，一边兴奋地喊道：“雨停了，雨停了，这会儿湖里的鱼肯定个个都翻起来了，咱们赶快去捞！”

　　钟大叔也在门口拾掇着渔网鱼篓，笑道：“姑娘，你醒啦？我这会儿要出门了，我家那口子在家，你要有什么，找她就是。”

　　夏蘅笑道：“钟大叔，你忙着，我们也有要事在身，待会儿就得走了。”

　　“哎哟！”钟大叔扔下手中的活计，说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呢，你们受伤那个朋友今天一大清早就走了。看他一身伤，根本没好，我和我老婆两个人都没拦住，后来和你一起来那个人就去追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夏蘅一听，忙走到旁边的屋子望了一眼，果然不见陆酌和叶徇齐。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钟大叔指着对面的山，“好像是那个方向。”

　　夏蘅心中暗忖：“他们莫不是去看师父了？”想到叶南天和唐霄的人还在那里，她心中立时惴惴不安喊道：“大叔，我先走了。”说罢疾步离去。

　　那钟家渔人正想喊她，却见夏蘅一溜烟不见了人影，他只得无奈回屋，唉声叹气道：“这三个年轻人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真是苦了。”

　　夏蘅一路奔出数里，因湖面翻出无数的鱼，那船儿也不好使。她只得绕着湖边过去，没走多久，便见陆酌骑着一匹马，手里还牵着一匹白驹，迎面走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陆酌笑道。

　　夏蘅驻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叶徇齐呢？”

　　陆酌扭头望了望山头，沉声道：“他在上面呢，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夏蘅盯着陆酌，满脸狐疑，“你把袭常师父的事情告诉了他？”

　　“你觉得需要我告诉他么？”陆酌勒停骏马，“叶徇齐生性耿直没错，但他又不是傻子。”

　　夏蘅接过陆酌抛来的缰绳，脚下一跳，翻身上马，问道：“那我们要等他么？”

　　“不了......”陆酌想了想，“我们要去剑山找玄清道长，此事关系着叶南天，有他在未必是好事。”

　　夏蘅点点头，若有所思，“说的也是......事不宜迟，不如我们赶快走。”

　　只是那凄冷的山中，那座刻有“尊师袭常之墓”几个字的孤坟旁边，多了一个年轻人在那里伏地恸哭。头顶大雁飞过，叫声也显得十分凄惨。叶徇齐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自己是在哭袭常，还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叶南天。只是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也变成这样一座孤坟也好，至少可以真正知道自己一生尊敬，却又十分爱惜名利的那个人会不会在乎自己，可以真正知道念念不忘那个姑娘会不会放下心中的仇与怨，为他伤心垂泪。

　　叶徇齐一生正直，忠诚。他忽然觉得十分可笑，如今能与他感同身受的，竟然是眼前这座土坟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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