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记

　　夏蘅与陆酌乘船而出，行数里，忽见远处晨雾弥漫，一叶扁舟静立湖面。舟上坐一钓客，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持一把细长的钓竿，加上远处的山峦，好似一副世外仙人图。

　　“最近好像总遇到怪人！”陆酌暗笑一声，将船靠过去，才见那钓客乃是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那人白发银须，闭目静坐，丝毫没有在意陆酌划船靠近的声音。夏蘅见这老者神清气正，便要打招呼，却见老者并不理会他们，她只好又退了回去。

　　陆酌忽然使劲划了一下船桨，只听见“嘭”的一声，他二人乘坐的船便撞上了老者的小舟。这力道不大，但也足以让夏蘅站立不稳。陆酌连忙扶住她，二人站定，发觉那老者的小舟竟然一动不动，像是生了根一般。

　　“看来是个高手！”夏蘅心中大震，看向陆酌，陆酌却是若无其事，气定神闲地看着那老者。

　　夏蘅一直认为顾留生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年来，只有几个女子坐镇的九珍阁能在临安平安无事，无人敢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顾留生。在夏蘅眼中，大概除了斗南宫的玄清道长，整个武林怕是无人能与他匹敌。

　　当然，整日被这个拘着，那个押着，夏蘅其实也没见过几个高手。她对江湖所有的认知，几乎都来自别人的讲述，如今见到活的“高人”，她怎能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见她扭头冲迅风“嘘”了两声，迅风忽然一跃，跳到了那叶小舟上，落在老者的背后，弓着身子，龇牙咧嘴，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老者依然面不改色，嘴角还有微微笑意。

　　夏蘅见老者岿然不动，又给迅风使了个眼色，迅风忽然跳起来，朝那老者的帽斗笠上扑过去。谁知那老者瞬间就站到了旁边，其动作之快，夏蘅完全没有看清。迅风一个扑空，直接掉进了水里。陆酌一看，一只脚踩在船上，以飞快的速度俯下身子，将迅风拎了上来。

　　夏蘅的本意是让迅风扯掉老者的斗笠，迅风身手如闪电，若非绝顶高手，根本不可能有躲开的机会。见迅风落水，她心中疼惜，执剑便要上前，陆酌连忙伸出胳膊拦住她，脚下一蹬，将船划开一段距离，远离那叶小舟。

　　老者缓缓转过身，睁开眼远远看着陆酌和夏蘅，捋着胡须笑道：“年轻人，内力不错。”

　　陆酌站定，给夏蘅递了个眼色，抱拳道：“前辈，得罪了。”

　　夏蘅却是没那么好脾气，直冲那老者道：“你是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那老者指着身后的浓雾笼罩处，“你看，那边有什么？”

　　夏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雾气弥漫中，依稀可见湖面波光粼粼，再往深处探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什么也没有。”夏蘅回答道。

　　“小姑娘很聪明，有悟性，的确什么也没有。”那老者哈哈大笑，转过身去，朗声道，“老朽正是从‘无’而来。”话刚落音，那小舟竟自己动起来，朝远方飘走，消失在雾中。

　　无浆可令舟行，且如履平地，夏蘅已被这老者神功惊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酌，望他能解答一二。

　　陆酌也正寻思此人是谁，看着老者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片刻之后，陆酌忽然弯腰拿起桨，说道：“我们走吧。”

　　“你知道那老头是谁了？”夏蘅以为他要去追那老者。

　　陆酌将桨一摇，船缓缓游动，他道：“这太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奇物、奇地，自然也有奇人。想来是哪位过路的山野高人，不必寻根究底。”

　　夏蘅一边帮迅风擦拭身上的水，一边听着陆酌说话，回头望了望老者离去的方向，看上去有些失望，“可惜”二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陆酌歪着脑袋看着她，笑道：“还不死心呢？”顿了顿，又道，“说不定以后还能见着他。”

　　夏蘅却并不将陆酌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安慰自己。她将冷瑟瑟发抖的迅风抱在怀里，自己坐在船头，看着湖中来来回回游过的鱼儿。得了些温暖的迅风，将脑袋探出去，也看着水里的鱼，将爪子伸出去试探，时不时还发出“咯咯”的声音。

　　迅风是很怕水的，即便是在水边、船上，它也总是昂着头不敢往水里看。此刻它不但往水里看，甚至还用爪子试探，着实把夏蘅吓了一跳。她抱起迅风，朝水面靠近，迅风的身子立刻往回抽了一下，夏蘅连忙又把它抱了回来。

　　过了片刻，迅风又开始伸出爪子往外面探，甚至身子也在微微地往外挣。夏蘅复又将其抱过去，慢慢朝靠近湖面。陆酌见她这举动奇怪，问道：“你做什么......”

　　那个“么”几乎还未出口，夏蘅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陆酌一怔，干脆就放下浆，看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夏蘅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将迅风架在水面，迅风的眼神十分惊恐，先是蹬着腿挣扎了两下，片刻之后，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竟开始划水，玩起来了。

　　“太好了！迅风竟然不怕水了！”夏蘅喜笑颜开，一把将它抱起，恨不得将它抛起来。

　　陆酌将船扶住，又拿起桨摇起来，见夏蘅这样高兴，便笑道：“迅风怕水，是因为他从小在飞鸿岭长大，很少接触江河湖海。它怕的不是水，而是‘未知’。”

　　夏蘅道：“你倒是什么都不怕，难道是因为你知道得多？”

　　“‘什么都不怕’这几个字我可担不起，我只是知道自己自己走的路是什么样的。”

　　夏蘅从小听的大道理不计其数，早已训练得能自动将那些话挡在耳朵外了。如今听到陆酌说这一番话，倒觉得相当受用。

　　顿了顿，陆酌又道：“我这种属于知己知彼，故而不怕。这世上还有一种‘不怕’，就是......”他欲言又止，笑着看向夏蘅。

　　“是什么？”

　　“咳咳！”陆酌清了清嗓子，笑道，“无知者无畏。”

　　夏蘅一怔，知道陆酌是在借机讽刺自己。她刚想发火，又觉陆酌说得也并不无道理。只是这样当面拆穿，她心中也十分不快。想了想，夏蘅忽然得意地笑道：“你现在也并不能知道自己走的路是什么样的。”

　　“此话怎讲？”

　　“比如说~~”夏蘅故意拖长了嗓子，“你不知道你爹到底有没有杀人、偷秘籍，更不知道要怎么解答心中的疑问？”

　　陆酌脸上笑容渐失，沉默良久。空气凝固，夏蘅只觉得划船的声音尤其大。她见一向爱笑的陆酌神色阴沉，摇桨的动作也越来越慢，甚至有停下的趋势，夏蘅心中不由得开始害怕起来，心中暗忖：“我和他同在一条船上，万一这家伙丧心病狂把我撂下水，那我岂不呜呼哀哉了！”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四周除了脚下游得比乌龟还慢的鱼，连个其他的活物都见不着，不如认个怂，保命要紧。回想自己从前惹了事，是如何逗聂云开心的，夏蘅遂又抬起头看向陆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心翼翼问道：“陆大侠......陆大哥？你不会这么小气吧？”语气之中带着半分娇/嗔。

　　陆酌回过神来，“你别这么叫我，我还以为是岑怡呢。”说罢又摇起桨来。

　　夏蘅故作认真模样，冲他抱拳道：“好汉饶命！小女子可不会水。要是掉下去了，把亭亭玉立的我泡成个大白馒头，那可我可就死不瞑目了。”

　　陆酌一听，忍不住笑起来，又打量她一阵，道：“确实亭亭玉立，泡了可惜。”

　　夏蘅松了一口气，笑道：“不生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陆酌皱了皱眉，道，“我只是在想，我要到哪里找我爹。”

　　“天涯海角，总会找到的。”

　　陆酌一怔，看向夏蘅，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聂阁主有跟你提起过我爹么？”陆酌问道。

　　夏蘅如实回答：“我也是那天在千刃壁第一次听师父提起，之后我再怎么问，她也不肯说了。”想了想，她又问道：“陆辕......就是你爹的衣冠冢是你挖开的对不对？”

　　“我只是想确认他是生是死。”

　　“所以你就是凭着那座空坟确定你爹还活着？”

　　陆酌摇着头笑了笑，也不知是何意。夏蘅正等他回答，二人的船却已经靠岸，陆酌也丝毫没有再理会的意思，他将船撑停，跳上岸，拴好桩，转身笑道：“到了。”

　　岸边打渔的渔民正在布网，个个呼来唤去，好不热闹。夏蘅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很好。早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没起来，她总觉得仿佛也没过多久 ，就已经这么晚了。夏蘅犹豫了一下，也跳上岸，走了两步，见陆酌没跟上来，转身问道：“你怎么不走？”

　　陆酌摊了摊手，“我就送你到这里。”

　　夏蘅眼帘垂下，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舍。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接下来去哪里？”

　　“去妙仙岭。”陆酌也不打算隐瞒，十分直接地回答。

　　夏蘅一听“妙仙岭”，顿时又兴起，跑过去问道：“你要去妙仙？你知道它在哪里？听说那个曲灵儿很厉害，你不怕么？你上次是不是伤在他手上的？”

　　陆酌被夏蘅这一连串激动的问题问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愣在那里许久才反应过来，忽然笑了一下，道：“不是什么好地方，伤人事小，伤心事大。我需得再去一趟，弄清楚一些事。”

　　“伤心事大？”夏蘅十分错愕，用怪怪的眼神看着陆酌，“她伤你心了？”

　　陆酌哭笑不得，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好了，就此别过！”说罢将腰上葫芦去取下，冲夏蘅敬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便转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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