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记

　　清斋居地处月鹭湾中心，岛上松柏翠竹成片，岑怡说这上面一年几乎不会下雪，从无外界那样的严寒景色。一年之中总是这花谢了那花开，那树枯了这树绿，加上清斋居背后那片梅花，冬季更显景致。岛岸每天都栖息着成群的白鹭，说是“世外桃源”也不过分。

　　夜间，岑怡下厨做了一桌菜，都是各种鱼类、东坡肉等临安一带的名菜。夏蘅吃了一口东坡肉，觉得美味至极，若非地道的临安人，很难做出这种味道。于是问道：“岑姑娘你是临安人？”

　　岑怡道：“我的家乡在宁绍一带，这些都是家乡的美食。”

　　“那你怎么到了这边来......”夏蘅脱口而出，忽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她偷偷看了一眼陆酌，陆酌却是一门心思喝酒，并未听她说话。

　　“吃菜吃菜！”夏蘅干脆转了话口，“岑姑娘手艺真不错！”

　　酒过三巡，陆酌微微有些醉意，夏蘅看着他面前已经空了的两个酒坛，和几乎没没有动过的筷子，心中暗呼“醉鬼，果然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不过寻常人喝这么大两坛酒，怕是早已醉成一滩泥，这陆酌也算是“酒中高手”，除了眼神有些弥蒙外，竟一点也不糊涂。

　　岑怡见陆酌摇摇晃晃就往屋外走，忙上前扶着他，关切地问道：“陆大哥你没事吧？”她低头看到了陆酌腰间的补丁，又回头看了看夏蘅，夏蘅也正看过来，两双眼睛迎面相撞，昏暗的烛光下，夏蘅只觉得这双眼睛晶莹明澈，脉脉含情，十分美丽动人，几乎让人忽略了她的外貌。她忽然觉得陆酌说岑怡是最美的人，也算是有理有据的。

　　“夏姑娘，我先扶陆大哥回房。”岑怡道。

　　夏蘅见陆酌似醉非醉，确实该歇息，她正要说话，陆酌忽然挣开了岑怡，说道：“不必了，我出去透透气。”说罢，步子也稳了，腰杆也直了，大步出了门。

　　夏蘅看着愣在原地的岑怡，心中很是为她报不平，问道：“这小子一向这么无礼么？”

　　岑怡回过神来，笑道：“陆大哥向来这样，他没有恶意的。”她低下头，涩然道，“今天是老夫人的忌日，他大概是心里难过。”

　　夏蘅想起当年东方清去世的时候，楚珞珞也是这般伤心难过。一向爱玩闹的楚珞珞，一年好几个月都守在东方清和楚碌碌的墓前，为他们念经。到了晚上，夏蘅经常会发现她默默流泪。失去至亲有多痛苦，大概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明白。

　　“你们老夫人去世多久了？”夏蘅问道，“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岑怡道：“我没见过老夫人，她十五年前就去世了，我五年前才来的这里。听说陆大哥以前是沈老爷在抚养，沈老爷去世之后，他便独自生活在这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很清亮的乐声，似悲似喜，似困锁牢笼，又似纵横山间。夏蘅和岑怡闻声出去，只见陆酌正坐在大堂前面的台阶上，手中拿着一片叶子，正闭眼吹奏。

　　这音虽不长，夏蘅却觉得分外好听，便问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陆酌停下站起来，长须一口气，笑道：“聂阁主也是个琴棋书画精通的人，难道没教你音律之事？”

　　“自然教过。”夏蘅想到聂云小时候想要教她弹琴，她却不肯，非要学笛子，心中打的主意便是有机会求聂云把躯兽咒传给她。可聂云见她做事不知轻重，怕她闹出事，便只传了她音律，却一直没有传她这门功夫。

　　陆酌笑了笑，忽然向身后伸出右掌，手掌划了一圈，沈清露牌位旁边的那支竹笛“咻”地一下，便飞到了他的手中。他将竹笛一挥，朝夏蘅扔过来，夏蘅伸手接住，问道：“这是何意？”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

　　岑怡见此情景，神情有些落寞，转身进屋收拾方才的残羹剩饭了。这只竹笛是沈清露的遗物，陆酌从不许人触碰，即便是岑怡打扫香案，也是不会动那支笛子的。

　　夏蘅想了想，忽然提气飞身上了房顶，坐在了上面。陆酌一见，也跳了上去，抱着手臂，站在她旁边。只见夏蘅弹了弹竹笛的灰尘，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笛声一出，陆酌心中为之一震，他从前并未听过此曲，只觉得这声音清冷又柔和，如轻风拂过山岗，如夕阳散落林间，如细雨淋过屋檐，如月光洒向湖面。

　　一曲奏罢，陆酌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夏蘅放下竹笛，“这叫《清风曲》。”

　　《清风曲》乃是东方清所作。幼时夏蘅听东方清吹奏此曲的时候，只觉得平平无奇，让人昏昏欲睡。可如今身处这岛上，她不由得想起了这曲子，忽然觉得十分应景，猛然发现此曲的意境，竟有一种身在世间，却超然物外的洒脱。

　　“东方清果然是世外高人。”陆酌轻轻叹道。

　　夏蘅抬头看着陆酌，他看向远处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头顶的月亮已经快要圆满，高高地挂在空中，散发出清冷的光辉。迅风蜷缩在夏蘅怀里，昏昏欲睡，她只好起身道：“夜深了，该回去了。”说罢便要下去，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陆酌知她是想问郝朔华之事，遂笑道：“别人待你好，自有他的道理。只要你确认那人不是恶人，便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记得他的好就是。”

　　夏蘅一怔，问道：“你好像并不喜欢月鹭湾的人，他们若是好人，那你便是坏人了？”

　　“这世上难道只有好人和坏人么？”陆酌顿了顿，见她穷追不舍的神情，只好道，“罢了......我只知道郝大叔原来也是岳飞将军帐下的一名士兵。我想，他待你好，应该是因为你的祖父。”

　　见夏蘅还是不明白，陆酌又道：“之前你说你头上那支珠钗对你很重要，可是你父母留给你的？”

　　夏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这只珠钗是夏蘅的娘亲留下的，听聂云说乃是她父母成婚的时候，夏蘅的祖母传给她娘亲的，想来郝朔华便是凭着这支珠钗认出了她。怪不得他知道夏蘅姓什么，也会因为李道四出言不逊，而出手教训。

　　“那就是了......”陆酌道，“别的我不敢肯定，但郝大叔定是真心待你好。”

　　夏蘅取下珠钗，细细端详。她从前只觉得这只是一件遗物，对她很重要，可从没想过，它也可能对其他人很重要。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师父，知道我师祖......”夏蘅忽然又问道。

　　陆酌一怔，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得多点。”

　　“那你的飞云掌可是跟我顾伯伯学的？”

　　陆酌看着她，眼中的笑意不减，柔声道：“这个......你就没有必要知道了。”说罢转过身，大笑两声，跳下了房顶。夏蘅见他不愿说，也不再问，只在心里盘算着将来到了飞云山，亲自问问顾留生便是。想到回飞云山，她才猛然想起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顾玉言和杨知忆她们怕是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了。于是她忙追上去冲陆酌喊道：“明天可以送我出去么？”

　　陆酌停下脚步，并未转身，应道：“自然送你出去。”

　　一阵风吹来，夏蘅不禁裹了裹衣服。她看着陆酌离去的背影，忽然莫名的伤感。岑怡正靠在厨房旁边的屋子里的桌上，抱着一件刚做好的衣裳打盹，微风透过半开的门和窗户吹进去，烛光一闪一闪的。陆酌走到岑怡房间，轻轻将她推醒，说了句什么，又出来了。岑怡站起来，看向外面的夏蘅，冲她笑了笑，指了指大堂右侧的房间。

　　夏蘅知道她是让自己今晚在那间房间歇息，于是冲她点点头。岑怡怔了怔，上前关上了门，熄灭了蜡烛，便睡下了。

　　夏蘅抱着迅风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站在另一头的陆酌，他斜着身子靠在柱子上，也笑着看着她。夏蘅脸一红，慌忙进去，“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那夜她睡得尤其安稳，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她觉得口渴，正要往厨房那边去找水喝。经过大堂门口，忽然发现陆酌正坐在沈清露牌位前面的蒲团上。他已换上了岑怡昨夜为他缝的衣裳。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弓着，右手拿着酒葫，手臂搭在膝盖上，背对着门，望着牌位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你不会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吧？”夏蘅惊道。

　　陆酌身子动了动，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过身笑道：“起得挺早的！”他走到门口，“我们这便动身走吧。”

　　夏蘅看了看厨房那边，岑怡正在生火做饭，并未注意这边的情景。

　　“不跟岑姑娘辞行？”夏蘅问道。

　　陆酌也看向厨房那边，转过头低声道：“不了，走吧。”说罢便朝院门口走了。夏蘅犹犹豫豫，也不知陆酌心里想的什么，只好跟着他走了。

　　他二人来到岸边，解开纤绳，跳上了船，划离了岛岸。天边的朝霞映过来，又有几只白鹭飞起，扑在水面，这景色，让人仿佛置身仙境。

　　船离岸越来越远，一个人影急匆匆跑到了岸边，挥舞着双手，冲船这边喊道：“陆大哥！陆大哥！”

　　虽看不清岸上人的样子，夏蘅还是听出这是岑怡的声音。她看向陆酌，想知道他要怎么办。

　　陆酌一手持桨，一手朝岑怡挥了挥，并未说什么话。岑怡也停下了手中动作，也不喊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船渐行渐远。

　　夏蘅站在船头，看着岑怡落寞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些心疼这个姑娘。东方清去世的时候，顾留生夫妇去青烟谷处理后事，走的时候，楚珞珞也是这样看着他们慢慢远去。那时夏蘅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现在她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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