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牡丹

　　“你听，是不是他来了。”

　　窸窣咯咯，不同于禽言兽语，亦非风动叶舞。拨枝分路，是枯枝腐土在两足类脚下粉身碎骨，碾落成泥的声响。
　　身边的它又开始不安份起来，紧张地抖动着春临雪融后新出的嫩叶。我懒懒地哼了一声算作附和，躲在它身后的叶芽未发。

　　在这幽山深涧，我俩并非灵芝仙草那般纤弱娇小，却也不敌郁郁乔木参天比峰，只是灌木，天生的矮子。花期未到，是两株黑瘦的矮子，花期到了，也是头顶着一丛一簇白色的矮子。

　　从来没有和他真正的相见过。往年都只听得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药锄松土斩枝、抖落草根土块的声音。
　　低眉颔首越过层层藤蔓，最多最多，只看到过一个青色的影子。
　　那便是他了。

　　我冷嘲热讽过。
　　“一个影子，难道抵得过分分秒秒，月月年年，和你耳鬓私语的我么？”


　　它总是抖抖叶子道，“这么普通如我们，你有没有想过让一个人记住你曾经存在过？”


　　我读出来了，它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不是人。我和它一般，只是一株木本花，一团气，一个生死如斯，无变无化的植物。


　　我俩都知道他是不同的。山涧虽幽僻，却也不乏樵家猎户。同样的是来寻索山珍，樵夫眼中万物皆为柴木，管他梅兰君子；猎户手下只有皮肉毛翎，哪分狐豹灵兽。
　　而他，一把小锄一个背篓，带走的都是药材，要用来续命回魂。

　　我倒是不在乎有没有人能够记住我曾经存在过，我只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采些什么奇花异草，救过什么样的人，除了这儿，他还去过哪里。


　　好奇，撩拨着我懒惰的神经，却没有在它面前表现过我的悸动。

　　未知神秘是万试万灵的催情剂。
　　枝桠未动，一团的精气却早按耐不住流窜翻动。

　　可还不是时候，还不到时候。他不能来的太早，怎能叫他见到此时的我俩？两棵丑陋的，自卑的，还是黑色的植物。

　　明说与暗渡，悸动仅仅转作在暗处的偷窥企盼。

　　
冬日山参，夏日芍药，不知此次他背后的箩筐中放的是哪味药草？



　　紫藤一闪，迎面而临的是一抹瘦高的青色。
　　它如愿了。

　　


“你说，他会记得我们么？”

　　
“你若想他记得，我便让他记得。就算从前不记得，也要叫他今后忘不了。”


　　“如何忘不了？”

　　

我无法回答了，花花草草的，多是一辈子连换家都不得的。无性无别，一辈子和一辈子的邻人就这样一辈子，到了被连根拔起的那天，便差不多是这辈子的尽头。学不得鸟雀啼啭，鹿虎穿梭，哪来的什么法子吸引人，叫人忘不了？
庆幸的是，一年一次，还能生出那几朵花来。却是妄生了那不小的花盘，松松塔塔的，连形状都不定的花瓣。更抵不过万株一般，何等普通的白色。

　　

“能再等几年么？”

我试探性地问它，何尝不是也在问自己。生生世世，只是懒懒地在这鲜为人至之处，年年岁岁的等待雪融，发叶生花，落瓣结果，再进入等待。我和它，便是自不知哪年开始，附在此处两株牡丹中形成的两股气。氤氤氲氳。它在前，我怯怯小小地隐于它后。
是它拾起的我。某一世，我的植株天生畸小，连开出的花也朵色不纯，一个砍柴莽夫一刀劈下，还嫌弃地将断枝丢在一旁。它捡起我，从此任我在它身后躲过发狂的熊，豹，和饥饿的麝，鹿。
　　旧株枯亡之后，便有新种萌发，一次次轮回，不变的，只有对方。
　　

几年是多久？
我不知道。

　　

就算从前不记得，也叫他今后忘不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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