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谣

　　雨后初霁，北燕城里的世家少年郎们鲜衣怒马的从大街的另一边奔来，飞快的经过一家茶楼前。

　　窗子半拢着，一探头，便能看见北燕城大街上的盛景，不时还能听见小巷深处传来卖花的少女清鹂般的叫卖声。

　　流离和轩辕十九离开落英园后，在北燕城内逗留了几日，彼时，两人正坐在一家茶坊的二楼喝茶。

　　悠悠喝完杯子里的茶，流离道：“落依的孩子就这十几日出世了。”

　　魅妖生子不同于人族需怀胎十月，魅妖生子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只是这个过程十分凶险。

　　流离与落依的交易已快近尾声，是时候该去收尾了。

　　轩辕十九吃完手里的糕，问道：“那我们这就要动身回落英园了吗？”

　　流离淡淡应了声：“嗯。”

　　“话说，”轩辕十九舔了舔唇角的糕末，道：“阿离，你真的不要紧么？”

　　轩辕十九的话让流离有那么一瞬失神，流离回过神，问道：“嗯？什么？”

　　轩辕十九见当事人一脸贵人多忘事的神情，不免有些抓狂的道：“阿离，我都看到了，你把落依夫人身上的蛊虫引到了自己身上，我还发现，你每次一用灵力就会遭到反噬受伤，而且你的伤一直没好，所以阿离，你休想骗我。”

　　流离淡淡的道：“谁说我要骗你了？”

　　轩辕十九神色担忧道：“那阿离你……”

　　流离端起茶杯，才发现茶水已经喝完了，干脆放下了茶杯，淡淡的说：“我体质特殊，不过区区一只蛊而已，能奈我何。”

　　轩辕十九复又追问：“真的没事？”

　　流离淡淡道：“啰嗦。”

　　轩辕十九听到流离这么说，看来是没事，心头顿时一轻，嘿嘿一笑，道：“我阿姊也说我是个话痨，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的。”

　　阿姊？

　　流离神情一怔，想起了一个人，唇角微微绽开一个淡淡的笑靥，神情不复一如既往的清冷。

　　轩辕十九赞了一声，不由道：“其实阿离笑起来很好看呢。”一脸神仰的道：“不知道阿离开怀大笑时是什么样子。”

　　只见流离立即冷了脸，收了唇角的笑，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贝币放在桌上，起身走人。

　　轩辕十九追上来，两人一边下楼，轩辕十九问道：“阿离，你是不是，害羞了？”

　　流离淡淡道：“我忽然很想，把你给抽筋拔骨。”

　　“……”轩辕十九果然不再说话了，只一双幽愤的眸子泪眼汪汪的将流离望着。

　　流离顿了顿，道：“你眼睛是不是痒了？”

　　轩辕十九愤愤的一字一句道：“阿离，我、恨、你！”

　　流离不置可否，没再理会轩辕十九，抬着步子继续走。

　　两人刚走出茶坊不久，不远不近的便见一个身着妃色衣裙的少女手执着一尾羚骨鞭，正在怒笞一对面黄肌瘦的爷孙俩，那对爷孙俩衣衫破旧，活生生一副叫花子模样，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那少女求饶。

　　大街上围观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上前求情，他们的神情，冷眼旁观、轻视、同情……

　　眼前的这幅情景不由让流离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淡红色的流光在空中飘飞，站在流离身旁的轩辕十九被流离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给吓了一大跳。

　　周围的树木好像纷纷受到了影响，只见不远处，一棵树上的叶子正在慢慢的凋零，已入秋，树木凋零虽是常态，但那棵树就像被什么爆烤过一样，先是焦黑，然后变成了灰烬，这情景让不少人都惊奇的叹了一声。

　　轩辕十九连忙道：“阿离，冷静下来！冷静！”

　　流离一怔，一个声音从脑海里乍现：“记住，你不能生气。”

　　流离注意到轩辕十九看自己的奇怪神情，敛了身上的怒意，一手捂着心口轻咳了咳，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头，干脆眼不见为净，淡淡道：“走吧。”

　　那少女面容明艳如花，脾气倒是不小，眉目里骄横跋扈尽显无疑。

　　流离和轩辕十九一走近，就听到那少女轻蔑骂道：“什么狗东西，连本郡主也敢撞！本郡主的东西也岂是你能偷的，没用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累赘！”说着，扬着空中的骨鞭就要朝那对爷孙俩笞去。

　　那对爷孙俩紧紧抱在一起，害怕却又任命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妃衣少女手中那尾羚骨鞭就要狠狠的笞在他们身上时，两片叶刃一前一后、凌空直向那妃衣少女手中握着的羚骨鞭而去。

　　一片叶子将那跋扈少女握骨鞭的虎口手背处划了一道口子，另一片叶子就像被人牵引着一样，只见少女手中的骨鞭猛然脱手而出，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众人惊呼一声。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哪里来的狗仗人势野蛮郡主？啧，这么说，还侮辱了小狗呢，小狗真是无辜。”

　　那少女捂着鲜血直流的手回过身，横眉怒目的瞪向正坐在一旁的青石阶上、双手悠闲的枕着脑袋、翘着二郎腿的少年，而少年身后的石桥上还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妃衣少女看向那少年，怒不可遏的吼道：“你说谁是狗？你这个连狗都不如的小小贱民，你知不知道本郡主是谁？”

　　轩辕十九嗤笑一声，道：“我管你是谁。”

　　妃衣少女气的顿时涨红了脸，抬手指着轩辕十九，一时语噎：“你……”

　　流离侧过身，走到轩辕十九身边，淡淡道：“走吧。”

　　“好。”轩辕十九笑嘻嘻的站起来，拍了拍袍子，和流离径直走过那妃衣少女身旁。

　　经过那对爷孙俩身边时，流离顿了顿，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道：“若不强大，苟活在这世间任人欺凌，受尽世间诸般折磨，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说完，抬步离开。

　　轩辕十九也看了那少年一眼，边走边道：“阿离，你的话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

　　流离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一抹笑纹：“不，他会活下去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从泥泞之中爬出来后，迫切想要见到阳光的希望。”也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生不如死是什么感觉。

　　“让让！麻烦让让！”从人群外挤进来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脚步匆忙的走到那妃衣少女面前，抱拳道：“属下等来迟，请郡主责罚。”

　　妃衣少女怒掴了两人每人一个耳光，自小被捧到大的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腔愤懑无处诉说和发泄，恶狠狠的骂道：“你们都死绝了么？现在才来！那两个……”

　　可再看时，哪里还有那两个少年的人影。

　　两人低着脑袋，不敢说什么。

　　妃衣少女站在原地，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道，给我等着！等本郡主把你们找到，有你们好受的！

　　——

　　回到落英园，前脚还没进门，只见吹梦满脸焦急，慌慌忙忙的从里面跑出来。

　　吹梦看到流离回来，眸子一亮，神情不复之前的焦急，上前就要扑过来一把抓住流离，轩辕十九一脸笑嘻嘻，反应很是迅捷的挡在了流离面前。

　　吹梦自然是扑在了轩辕十九这个浪荡子怀里的，美人在怀，轩辕十九自然不胜欢喜。

　　吹梦仰头望着轩辕十九，先是一愣，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就像被烫到了一样，飞快的松开了轩辕十九，有些羞怯不安站远了。

　　流离的眉角忍不住抽了抽，面无表情的看着吹梦，问道：“有什么事吗？”

　　经流离这么一提醒，吹梦这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流离公子，我家夫人今天身子不太好，请公子快去看看。”

　　流离淡淡道：“走吧。”

　　吹梦有些惴惴又有些扭捏的揪着衣角，抬头看着流离，道：“公子，其实奴婢……刚才只是太担心夫人的状况，所以一时情急。”比起总是一脸笑嘻嘻又好说话的轩辕公子，总是冷着脸，看起来不近人情又带着神秘感的流离公子反而更吸引女孩子喜欢呢。

　　流离瞥了一眼吹梦，已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半分，一针见血的淡淡道：“我知道，不过，我是不会喜欢你的。”说完，径直越过吹梦，走进了府里。

　　吹梦一怔。

　　轩辕十九回头看了一眼还怔在原地的吹梦，道：“阿离，你这样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流离淡淡道：“不然如何？给了她希望，就会有无数绝望……而且，我怎么喜欢她？喜欢我，绝对是一个噩梦。”

　　轩辕十九挠了挠后脑勺，为什么总觉得阿离这句话好像有什么没说完似的。

　　来到落依的寝居，落依挺着大肚子正坐在竹椅上，摆弄着一个放在桌上的木盒子，抬头看到流离和轩辕十九，笑道：“你们来了？”

　　流离走过去，道：“恭喜你得偿所愿。”

　　落依笑道：“多谢。”将盒子递向流离，道：“流离公子，这是定金。”

　　流离心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抬手接过盒子，道：“是我该多谢你。”

　　“无须这般客气。”落依笑抬手，道：“你上次问我的那几个问题，这几天我想了想，倒也想出了一些名堂，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流离，介意我碰你的手吗？”

　　流离坐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手背上，道：“可以。”

　　落依轻轻一笑，指尖触上帕子，轻轻落在流离的手背上。

　　淡蓝色的流光轻轻飘飞，一些画面在流离脑海里飞快的掠过，流离知道，这些回忆里，有落依的执念。

　　百年痴念、悲欢离合、相爱却无法相守，只为换这一世短短十载的重逢，是不是太傻？

　　这种感觉，为什么？流离淡漠的神情忽然浮现出一抹自嘲和茫然，原来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流离捂着心口，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口会这么难受？

　　快临别时，流离忽然道：“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孩子出世之时，便是她消亡之时。

　　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落依轻轻一笑：“我知道。”

　　流离淡淡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那半碗药，心中一动，淡红色的流光泛过左腕，血顺着手腕慢慢的滴在了药碗里，犹如一朵徐徐绽开的殷红荼靡，绮丽而妖娆。

　　落依微微一惊，本来站在窗边欣赏风景的轩辕十九看到流离的此番举动，连忙奔过来：“阿离，你这是在做什么？”

　　流离淡淡道：“我知道。”

　　轩辕十九扯下一截布条，扎了几圈在流离手腕上，目光有些幽怨的嗔了流离一眼，道：“那你还这样。”

　　流离只端过药碗，放在落依面前，道：“吹梦说你这几天都不太好，大抵是快要消亡了，我的血，可以让你多撑几天。”

　　落依笑道：“流离，大恩不言谢，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多谢了，这个谢，就不说了。”

　　流离颔首道：“嗯。”

　　——

　　“噗——”

　　暮云万里冉冉，早已离开落英园好久，流离的身子早已不堪重负，一口血吐了出来。

　　“阿离！”轩辕十九赶忙扶住流离，流离顺着他搀扶的力道坐了下来。

　　轩辕十九蹲下来，神情关切道：“阿离，是不是身上的伤又加重了？要不要紧？”

　　流离看着他，问：“轩辕十九，我们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轩辕十九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道：“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流离一怔，朋友？

　　“这是什么？”

　　轩辕十九说：“就是大于这世上任何一种感情的东西。”

　　流离咳了咳，轩辕十九想帮他拍背顺气，可是落在流离背上的手顿着，好似在犹豫着什么。

　　轩辕十九干脆在流离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来，道：“阿离，落依夫人她？”

　　流离淡淡道：“回光返照，终油尽灯枯而竭。”

　　轩辕十九不由有些惋惜的叹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轩辕十九又恢复了神采，眼珠子一转，笑道：“阿离，我看你给了落依夫人你的血，要不我们歃血为盟，结拜金兰吧！”

　　流离云淡风轻的打破了他的幻想：“落依是魅妖，我的血、对她是灵药，你是人族，我的血、对你是致命之毒。”

　　轩辕十九奇道：“阿离，那我更好奇你到底是魔族神族，还是妖族了。”

　　流离又咳了咳，道：“我之前说过，我不属任何一族。”

　　“莫非阿离是鬼族？”

　　“……”

　　流离道：“把你的肩膀借给我，让我靠会儿。”

　　轩辕十九：“啊？”

　　流离难得很是耐心一次的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微有些虚弱：“让我靠会儿。”

　　轩辕十九不着痕迹的坐过去，流离将脑袋轻轻的枕在了轩辕十九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眉心微展。

　　天地阡陌浩大，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

　　轩辕十九看了看天上飞过的归雁，侧过头看着流离，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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