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赋

　　次日清晨，阿衡姑姑帮元曦换上了茶白的短袄和一条丹碧纱纹双裙，姑姑道第一次见法师总要庄重素雅一些方才得体，又给挽了一个活泼的飞天髻簪了一朵绢花。收拾妥帖元曦便跟着小沙门去拜会这位名动天下的得道法师。

　　昙提流支法师从遥远的西域罽宾国一路弘扬佛法而来，先后校译了《佛名经》、《入楞伽经》、《法集经》等多部有关大乘瑜伽学系的典籍。传言法师博学多闻，尤善方言，精通西域各国甚至南朝文字。上一次在宫中讲法时，因元曦本就兴趣不高，离的又有些远，也未认真端详过这位法师，只记得法师有一头卷发和僧袍。西域法师和北朝僧人不同，讲究要入世方能度人，他们不剃发，听闻有些僧人甚至还可以娶妻生子。

　　小沙门敲门后元曦走进法师的禅房，只见禅房内陈设颇为简单，仅有一衣橱，一书架，一书案，地上散落着三四个蒲团，屋里内角有一张僧榻。

　　书案边堆着几卷经书，法师着麻织僧衣，可以看出那僧衣布料不是十分的好，年头久了有些微黄。但却干净整洁。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卷经卷，经卷上是一些元曦不认识的外邦文字。法师见元曦进来便放下经卷示意她在书案对边的蒲团上入座。隔着书案法师微微一笑。

　　元曦有些愣神，或许是又有些紧张。但见法师却是一个非常好看的人，和北朝人不同，昙提法师皮肤白皙，很难想象是冒着西域风沙一路南下洛阳。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是父皇曾送给她的那一斛来自遥远波斯国的琉璃珠。鼻梁高挺，薄唇带笑的看着自己。

　　元曦起身给法师行了一礼，坐下后听法师问到这些时日在寺里可好。遂答道一切都好。法师点点头，又问了元曦阅读的经卷。元曦害怕法师提起收徒的事情，她从小因为母亲的关系，并不愿拜入佛门。又见法师迟迟不提此事，有些紧张。

　　竟直言出了心中所想，道法师元曦不信佛。昙提法师听后笑容更盛了些问到，元曦为何不信佛？元曦答世人求佛，不外乎求康健，求财，求喜乐。而佛呢？需戒贪嗔痴，灭爱欲，忘却前尘戒定慧持、淡看因果，既然已拈花微笑看繁花落。又怎么会去管我等这样凡俗之人的那一点点祈愿呢？说完元曦想法师会不会听了自己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赶自己出寺，只能战战兢兢的盯着法师，涨红了那张漂亮的小脸。

　　法师听罢并无不悦，微笑道菩萨渡众生。不见渡人者。不见被渡者。不见此岸。不见彼岸。而信的用处在于进而解，进而行，进而证果。破迷开悟，离苦得乐，了生脱死，出离轮回才是求的用途。

　　此时七岁的元曦并不能明白法师何意，她之所求不过母妃能和乐安泰长乐未央而已。法师也没在说什么，问了一些生活喜好，都是一些琐碎的事。又拿了一些素饼给元曦吃，素饼用黄豆做成，也别有一番风味。元曦很开心捡了一些过去的趣事和法师分享。法师也聊了一些颇具西域风情的见闻，元曦很感兴趣，她想以后也去西域看看，看看法师口中的长河落日大漠风烟。比之这广阔天地，她的世界实在太小了。

　　自此元曦想她是彻底喜欢这位法师了，这是一种对学识的崇拜，和对万千繁华的向往。她喜欢法师走过的世界，那些壮阔瑰丽的风景，那些形形色色的世间百态。喜欢静静在午后听法师聊起那些故事，那些比话本子里还精彩百倍的故事。

　　之后每日元曦都会捡法师空闲的时候来听听故事。昙提法师好像也挺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姑娘。每日都备好素饼待之，有的时候法师也会煮一种禅茶，元曦很喜欢看法师煮茶，法师的手好看，握着汤勺搅茶的时候也好看。

　　法师做什么都有一种专注，无论是讲经还是译书，甚至包括煮茶。那是一系列复杂的程序，和母妃不同。母妃煮茶时很美，是温婉的轻声细语。法师煮茶却有那种脱离人间烟火的飘渺味。但元曦不喜欢喝这种禅茶，极苦。也未能体会法师口中说到的回甜。对她来说它就是苦的，像高太医开的药。

　　对于元曦的寒疾，穆琮托了晋阳家里去会稽山上寻访一位传言中的神医余扁鹊。但至今还未收到消息。不过好在冬天已过去，天气逐渐回暖，元曦虽还穿着冬日的袄子，但炭盆已是不需要了，这让阿衡姑姑也长舒了一口气。

　　长宁寺的日子安静而美好，不过就是看看书，听听沙门们每日诵经，和法师交换一下彼此的故事。有时也去看小沙门们种菜养鱼。寺里水塘里的鱼是不食的，多是一些沙门们外出游历化缘时救下的。各种各样虽不如御花园里的锦鲤好看，但喂喂小鱼也是快乐的光景。

　　殿后的那棵皂角树，度过了漫长且寒冷的洛阳冬日，终于在这初春三月开始长叶了，卵形的小叶子一片一片慢慢缀满枝头，听寺里的小沙门说九月秋时树上会挂满皂角，皂角摘下来可以洗衣入药。元曦不记得秋日第一次来长宁寺时这树上是否有皂角了，那时候的她又哪有现在这样轻松愉悦的心境。

　　这样闲适的时光里唯一惦念的就是九华宫里的母妃。不知她右手的外伤好了没有，左手生活是否还习惯。元曦出宫的时候，穆太妃把那把跟随她多年的琴送给了元曦。

　　那把琴名唤逐月，是一把蕉叶形制的桐木琴，当年父皇派宫人同入宫诏书一道送去晋阳的。元曦想世人皆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父皇对母妃当是有情的。父皇还是皇子时曾在太学见过一次母妃，从此念念不忘多年，听闻后来父皇四方征战之时也会托人给母妃送信。

　　但元曦不能明白当母妃看着一个又一个妙龄女子被送入宫时又是怎样的心境。即使自她入宫之后享多年独宠再未有其他嫔妃诞下子嗣。元曦还不明白话本子里的那些所谓的倾心相悦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喜欢父皇，喜欢母妃，喜欢阿衡姑姑，也喜欢寺里的昙提流支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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