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赋

　　繁华的铜驼大街上，行过一辆由三匹大宛良驹拉着的马车，只见马车通身华丽异常，四壁上悬着白色玉璧，玉璧上的纹样刻着平阳长公主府的徽记。

　　三匹骏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哒哒哒向着城内的永宁寺驶去。

　　这是元曦重回洛阳之后，第一次去永宁寺，她记得上一次来还是逃出宫城那日。

　　时过境迁，已是匆匆一年半载。

　　马车依旧在山门外停了下来，元曦踏着仆从的背，在侍女的搀扶下，从马车上缓缓迈下，又一侍女上前，撑起一把二十四骨的绢伞，隔绝了那些欲一睹公主芳容的目光。

　　长公主元曦，今日着了绛纱复裙，又带了蔽髻，纱裙拖曳，一步一步走入寺中。

　　当日洛阳兵败，胡太后便带着宫城中那一干嫔妃在永宁寺落发出家。

　　元曦想来问问她，她的母妃遗骨葬在了哪里？先帝驾崩前曾留下遗诏，景陵虽为帝后异穴同冢墓，但特赐穆妃百年之后，葬于先帝陵中侧室，景陵建成时，里面还备了母妃的石椁。

　　她跟着沙门的引导来到浮图塔前，举头望了眼那九层高塔顶上金光闪耀的塔刹，进了塔内，又提着裙裾一阶一阶迈上那木质塔梯，她看着两旁石刻的菩萨，好像菩萨也正在看着她，拈花微笑。

　　塔外悬挂的金铎依旧叮当作响，一如那日洛阳高风永夜，她秉烛夜游之时。

　　胡太后立于第九层塔内，见她来了便道了一句“你来了？”。

　　元曦看着她，只见她穿墨灰色僧袍，青丝早已被削去，带着一顶同色的僧帽，卸去一身华丽的盛装，好似老了许多。

　　元曦看着她，答道：“我来了”。

　　“你来看我的笑话来了？”那胡氏问道。

　　“不，我只想问问我母妃葬在了哪里？”元曦道。

　　“哈哈哈哈～葬？你觉得我还会葬她？你是不是还奢望她能入了景陵？哈哈哈，怎么可能，我就要他们死生都不复见，不要说此生，就是永生永世他们都不能在一起。

　　平阳公主，哦，不，现在是长公主殿下啊，你知道我有多恨她么？呵呵，穆四娘，是名满天下的穆四，是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即使要死了，也想着同她生同衾死同穴。

　　而我是什么，不过是家族荣耀的牺牲者，我的父亲为了送我入宫，亲手杀害了我的心上人，我的三郎那时只是我胡家府上西席。

　　可你知道，我那时有多喜欢三郎么？我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们约好了在元宵节那天，趁着赏花灯的时机私奔，一同南下去南朝建康。

　　可还未等到我们跑出城门，我的三郎就被我父亲派出的府兵乱箭穿心。

　　哈哈哈，我呢？不过是死了心，让着他们给我穿上嫁衣抬进了那洛阳宫罢了。

　　多好啊，世人皆说我胡氏一族出了个皇贵妃，多荣耀啊，多显赫啊。

　　本以为自己心死了，可却哪知遇上了先帝，他威武而英勇，无畏而果敢，他剑指天下，征战四方，所向披靡。

　　我想北朝没有那个女郎会不爱他吧，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他来我宫里时依旧谦和有礼。

　　我幻想着有一天，也许他也会喜欢我吧。

　　哈哈哈哈哈，哪知有一日宫城里开始大肆修造，我看着他每日都会去那修筑中的九华宫看看，那张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果然，名满天下的一代才女穆四入了宫，即使她仅是一个妃子身份又如何，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只有在穆四面前他才是一个男人，而不是这北朝帝王。

　　可那时我已经怀上了元翎，而他呢，自那穆四进宫后，眼里就再没有别人。

　　元翎出生他连看都没看过一眼，而你呢？出生之时他在穆四寝宫外守了两天两夜，一步未离，滴水不沾。

　　之后更是对你万千宠爱。

　　哈哈哈，我们又是什么，我在宫里使计害了那些年幼的皇子，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他只是没心去管，谁让他们都不是穆四的孩子呢。

　　我告诉你，那穆四死了，被我丢到了乱葬岗，她早已被野狗咬的渣都没有了，哈哈哈。我恨她，你知道我有多恨她吗？

　　你以为先帝驾崩后我不杀她，还让她做了太妃，真是因为怕那穆琮？怎么可能，不过是想看着她如何在我脚下苟延馋喘罢了。

　　可惜啊，她也只有为了你才肯跪在我脚下求我。真让人恨之入骨啊。”

　　元曦听后气极了，她紧握住拳头，手心里传来钻心的疼痛，想来那指甲已没入了肉中，她咬着牙问道：“你怎可残忍如厮。害我母妃，害我北朝。”

　　“残忍？我残忍吗？我害北朝？哈哈哈，长公主，那你认为谁能救北朝呢？北朝真是被我害的如厮？

　　不，不是，真正害这北朝天下的是那些门阀贵族，就像你的外祖父。你以为这北朝天下还是你元家的天下？

　　不，这天下早已是那些手握重兵之人的天下。你以为洛阳兵败，真是你们伐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者是那元子祐里应外合？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你们有几十万大军，而这洛阳城内不过十万守军，如何打？如何都不能胜。

　　为何如此，那宇文老匹夫也好，元垣那厮也罢，他们可以抗旨勤王，他们抗旨的底气就在他们有兵权，朝廷不能拿他们怎样。

　　北朝几百年，都从马上打天下，用刀枪剑戟说话，统一了如此多的北方民族，又有哪一位帝王是靠所谓的仁德来得到天下臣服的。

　　门阀割据，拥兵自重，迟早都有这么一天，那些门阀各个自威，求的只是家族的千秋百世，无上荣耀。管那些百姓贱民为何？

　　你觉得你们真的赢了吗？那元子祐算什么东西，你们有兵权吗？

　　你们赢不了，你有宇文大郎帮你，那又怎样？你虽姓元，但你做不了皇帝，你和我一样永远都做不了皇帝，那是因为我们同样只是女人。

　　这个天下，是那些所谓的男人的天下。你待以后那尔荣会怎样？不过又是一个太上皇罢了。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北朝必亡，你元家必亡。”胡太后笑道。

　　这胡太后说的那些话，看似疯癫无比，实际不无道理，这些道理元曦也不是不懂。就像她说的那样，北朝如今已如同一件破败不堪的锦衣，你如何能让它复旧如新。

　　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大厦将倾也非一木可支。

　　那胡太后有些癫狂，仰着头哈哈哈大笑，突然她看见了墙上绘着的那位飞天，正身在那佛国净土，梳着飞天髻，发髻上还垂着一只银铃，纤髾纷飞，拿着琵琶翩翩起舞。

　　胡太后突然愣了一下，转过身抬起手指向元曦道：“你竟是那极乐天仙？果然那昙提法师说你颇具慧根，那你为何要来这苍茫人世间？你欲渡谁？谁人渡你？”

　　织金色的日光，透过一扇扇朱红的木窗，照在胡太后那略显苍老的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竟变幻出一种如同阎浮夜火般的阴森碜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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