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之路

　　深宫里的黑夜，承载了太多的幽怨，漫长的仿佛无边无际。

　　烛火将寝殿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药的苦味。锦帷幕后，面色苍白的女子靠在枕上，宫女芷兰双手将药递到女子面前，轻声说；“药煎好了，才人快趁热喝吧。”

　　欧阳姌从宫女手中接过药，亲自一勺勺喂女子喝下，又关切的问；“感觉好些了吗？”

　　女子苍白的面容有了几分血色，对她道：“嗯，好多了。”

　　她说着，双手又习惯地抚上小腹的位置，眼中浮动着温柔的光晕。欧阳姌看在眼里，含笑道：“你一定能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皇子。”

　　女子却摇了摇头，“我更希望是女儿，女儿贴心，将来也不会卷入权力纷争。”

　　欧阳姌的心一酸，也附和道；“是啊，女儿更好，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皇上都会非常高兴的。”

　　女子指尖轻颤，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只希望孩子将来不要被我这个没用的母亲连累。”

　　欧阳姌强忍着心里的酸涩，握住她的手，宽慰她道：“你别多想，皇上一定会查出真相，还你公道的。”

　　欧阳姌的伯父和宁采薇的父亲都在正三品文官。欧阳姌十二岁那年，在江夏王妃的寿宴上认识了与她同龄的宁采薇，两人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从此成为闺中好友。四年后，她们都没能避免士族少女参加选秀的命运，并被选入宫。两人入宫后被封为三品婕妤，两年间，欧阳姌已升为一品淑妃，宁采薇也已是二品昭容。如果没有这场冤情，再生下皇子，她还有可能再晋位份，位入四妃之列。

　　三个月前，温昭仪意外小产。皇帝夏子熙在震怒下下令彻查，当日所有接手过温昭仪膳食的宫人全部下狱受审，一个名叫红铃的宫女在审讯中供出是受宁昭容指使在温昭仪的膳食中下了红花，并供出了钟粹宫的掌事宫女雯音。雯音是宁采薇从宁府带进宫的。宫里的掌事宫女可以由一宫主位钦定的，宁采薇在升为昭容后迁入钟粹宫，让雯音当了掌事宫女。因为红玲的指控，雯音也被下狱，并在审讯中承认了红铃的指控，却说指使她的人就是欧阳姌——是欧阳姌让她以宁采薇的名义收买温昭仪宫里的人，伺机加害，还让她将红花放入宁昭容的寝殿，而侍卫真的在宁采薇的寝宫找到了红花。

　　因为欧阳姌在入宫前就和宁采薇相识，在别人看来，她有太多的机会收买宁采薇身边的人。雯音并没有说半句对宁采薇不利的话，只要宁采薇承认欧阳姌曾在她面前表露过对温昭仪的嫉妒，就可以撇清嫌疑，让自己置身事外。

　　宁采薇却没有为了自保而诬陷欧阳姌，结果所有的欲加之罪都由她一人承担下来，夏子熙将宁采薇降为五品才人，禁足于钟粹宫。十几天后，宁采薇被诊出有孕，夏子熙闻讯只是吩咐好好照顾，却从没来看过她。三个月多月过去了，钟粹宫终日冷冷清清，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冷宫。

　　欧阳姌对采薇是有愧疚的，虽然她也是被人诬陷，可宁采薇落到现在的境地，终究还是和她有关。

　　宁采薇看着欧阳姌，语重心长的说；“阿姌，对于我们来说，身份会变，恩宠有一天也可能不复存在，只有孩子与你血脉相连，才是完全属于你的。”

　　欧阳姌垂下眸子，心中有些茫然，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比宁采薇更无助，她也有三个月没见到皇帝了，采薇被禁足不久，她因为采薇求情触怒了夏子熙，从那以后，夏子熙再没去过她的寝宫。

　　她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采薇还有牵念，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采薇……”这样想着，她喃喃地说；“其实，你比我强，至少你还有孩子，可我却什么都没有。”

　　宁采薇摇摇头，“你别这样想，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皇上心中是有你的。”

　　过去欧阳姌虽非专宠，皇帝每月至少有二十日都是留宿在她的宫里。可自从采薇被贬，皇帝已有三个月没来过她的寝宫了。景安宫的每一寸墙壁，都已经冷透了。

　　情有真时，亦有去时，欧阳姌在心里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却在惆怅间，突然感觉宁采薇握着她的手的力气微微加重。

　　“答应我一件事，我生下孩子后，”宁采薇深深看着她，恳切道：“如果皇上还不恢复我的位份，你一定要做孩子的养母，代我将孩子养大。阿姌，在这宫里，我能相信的人就只有你了。”

　　欧阳姌能够体会宁采薇的心情，在宫里，位份低的妃嫔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生下的孩子须交给位份高的嫔妃抚养。夏子熙膝下有一子三女，其中皇长子的生母原是宫女，生下皇长子后被封为才人，皇长子则过继给了陈淑仪。如果宁采薇在生下孩子后还只是一个五品的才人，是不能亲自抚养孩子的。

　　她不愿再想下去。反握住宁采薇的手，笃定地说：“你千万别多想，温昭仪既然相信我们，我相信她一定能为自己的孩子讨回公道，等真相大白，皇上自然会恢复你的位份。”

　　宁采薇摇了摇头，蒙受了这样的冤屈，不管面临什么处境，她都会条件反射般往最坏的方向想。

　　欧阳姌慢慢想起那人的绝情，只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冷，她不得不这样想，万一……真的有那一天呢？

　　她向宁采薇保证道：“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力争成为孩子的养母，将你的孩子视如己出，不过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先别什么都往最坏处想。”

　　宁采薇打起精神，勉强对她一笑，“但愿只是我想的太多，我也希望他对我不要太绝情。”然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中却平静无波，仿佛已经将帝王的恩宠完全看淡了，在乎位分也不过是为了孩子。

　　她的目光慢慢投向窗外的夜色，许久，轻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那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欧阳姌说着站起身。

　　宁采薇却摆摆手，“在得到他的允许前你还是别来了，别再为我冒险。”

　　欧阳姌看着自己一身宫人装扮，苦笑一下，道：“好吧，我不能常来看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自从她触怒皇帝，皇帝不但收回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力，还下令禁止景安宫的人踏入钟粹宫半步。她不但自己不能见宁采薇，派人看望也不行。这一次，她和宫女墨岚扮成内侍顺利进去钟粹宫，用的还是温昭仪的令牌。

　　温昭仪是皇后的堂妹，前禁军统领温广海之女。她入宫不满一年，亦不是通过选秀，而是在去年的中秋宫宴上当众为夏子熙献舞，因此被夏子熙看中，当晚就封了昭仪。欧阳姌依稀记得当时她在皇后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不悦。宫里的人都知道，中秋宴上的歌舞是苏贵妃安排的，这也意味着温昭仪是在苏贵妃的安排下才得到了在宮宴为皇帝献舞的机会。苏贵妃入宫五年，过去虽远不及欧阳姌得宠，却是四妃之首，手握协理六宫重权，并一直与皇后不和，欧阳姌曾一度将温昭仪与苏贵妃视为一党。

　　直到采薇被禁足后不久后查出有孕，温昭仪主动向欧阳姌坦言，她被欧阳姌和宁采薇之间的姐妹情谊深深打动，宁采薇宁愿承受不白之冤，也没为了撇清嫌疑诬陷欧阳姌，而欧阳姌这样在乎宁采薇的孩子，又怎会容不下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对欧阳姌和宁采薇都没有威胁，后宫的嫔妃那么多，即便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怀孕，她不相信欧阳姌和宁采薇是那种极端的人。

　　温昭仪也坦白她去年她在宴席上向皇帝献舞的确是苏贵妃安排的，但苏贵妃只想与她联手扳倒皇后，却不希望她有身孕，在她有孕后，两人就已经反目。她怀疑的人是皇后与贵妃，而非欧阳姌或宁采薇。

　　欧阳姌知道温昭仪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费尽心机入宫侍君的女子自然有深不可测的心机。不过这一次温昭仪慷慨相助，她也没往坏处想，毕竟自己若是被人发现也会牵连到她，她当然不会这样算计自己。

　　临走前，墨岚取出几张银票交到芷兰手中。欧阳姌对芷兰道；“这些你和宫里的人分了吧，这段时间，你们也辛苦了。”

　　芷兰连忙跪下，不敢收银票，“娘娘别这样说，伺候主子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墨岚将银票塞到芷兰手里，“淑妃赏的你就拿着，娘娘的好意，你们还要拒绝吗？”

　　“奴婢不敢……”芷兰含泪收下了银票。

　　“好好照顾才人。”欧阳姌叹了口气，自从采薇禁足后，钟粹宫的宫人被裁去了大半，宫女内侍加起来也剩下五个人。内务府不敢苛待有身孕的采薇，却会苛待这些宫人。好在这些人对采薇照顾的还算尽心，尤其是芷兰，采薇向来待人和善，下人的忠心亦是她应得的好报。而采薇对雯音亦不薄，却反遭背叛。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在这深宫里，以德报德也是难得的善举了。

　　出了钟粹宫，天上一轮新月如钩，灯盏在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欧阳姌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虽然已经过了二更，她却并不感到困倦，大脑被风吹得越加清醒。

　　她边走边想着心事，突然惊讶的看到景安宫的方向弥漫着滚滚浓烟。墨岚指着景安宫的方向惊道：“娘娘快看，景安宫好像起火了!”

　　她的寝宫怎么会起火？欧阳姌加快脚步，墨岚拉住她提醒道；“您这身衣服……”

　　欧阳姌道；“难道还能一直躲着吗？”她已经无路可退。离得这么远还能看到浓烟，可见火势一定非常凶猛，这么大的火一定是人为，那么放火的人是要烧死她，还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她乔装离开寝宫？

　　景安宫外，无数宫人和侍卫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因为欧阳姌是一身内侍打扮，救火的侍卫把她当成了宫里的内侍，忙着救火也顾不上她，她宫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的不声张。欧阳姌快步走进宫苑，见到她寝殿的火还没扑灭，一个宫人小声告诉她，最初着火的地方就是她的寝殿，其余偏殿都只是被火势殃及。

　　表面上看，放火的人似是想烧死她，不过偏偏她不在宫里……心中又闪出一个念头，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纵火的人并非针对她，只是想营造出这种有人想要她性命的假象。

　　主殿已经被焚毁了大半，她的衣裳首饰以及皇妃的宝册绶印都在主殿，可能也早已经变成灰烬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先不去深思纵火之人的用心，眼下的难题是，自己这身打扮一定会被发现，到了第二天，淑妃假扮内侍离宫的事将会变成人尽皆知笑话，她该如何向皇帝解释？

　　“皇上驾到！”门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跪下行礼，欧阳姌也跪了下去，只见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踏入苑中，随即响起皇帝磁性威严的声音；“淑妃现在何处？”

　　欧阳姌的心颤了颤，默默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重新跪下，低声说；“臣妾有罪。”

　　她仰头望着皇帝，心里一片苦涩。皇后惊讶地看着她；“淑妃，你怎么打扮成这幅样子？”

　　皇帝俯身握住她的手臂，亲手将她扶起来，深不见底的黑眸仿佛要将她看的仔细，片刻后淡淡说：“没事就好。”说完他不再看她，目光看向远处匍匐在地的宫人，喝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走水？”

　　景安宫今晚当值的内侍小连子磕了几个头，颤声道；“都是奴才当值不当心，皇上恕罪……”

　　皇后淡淡道；“宫中走水，值夜的内监应负重责，按律应严加审问。”

　　于是，小连子被侍卫带了下去。

　　皇后看着欧阳姌，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淑妃，你为什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有什么话都等回去再说吧。”皇帝淡淡撇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向步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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