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女之地

　　玄千两醒来的时候，五感已经恢复了。

　　人躺在诊所宽大又干净的床上，窗外蓝天白云，阳光明媚，世界安静，好不惬意。

　　玄千两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看过白天的天空了，于是情不自禁发起了呆。

　　她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学校，在一个安静的午后，一觉睡到中午自然醒。

　　直到一台冰箱机器人滑动过来，才将她拉回现实。

　　“我这是……”玄千两放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试图回忆之前考试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只记得自己当时特别饿，然后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琴变得特别好弹，然后……有老师选她了吗？

　　【玄大千，紧张性休克，已扣除治疗费380元。】

　　机器人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玄大千，将姓名玄千两更名为玄大千，更名费：4000元；玄大千，发型打理费：500元……】

　　“等等……”玄千两从床上爬起来，“改名？我改名？玄大千？这么难听？发型？打理费？谁给你的这个权限让你乱扣钱？”

　　冰箱机器人：【以下为具有该项权限的你的老师原声留言，请读取——】

　　“你的名字和模样我都不喜欢，改了。”慢条斯理的男声说着耀星语，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这什么老师啊……改我名换我发型还花我钱……”玄千两抓住机器人，通过对方反光的脸照了照自己。

　　曾经辛辛苦苦漂染的银灰色的自来卷长发被染成了土气的黑色，绑两只马尾辫长度能到胸口的长发被直接剪齐到脖子根。

　　她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有个老师收了自己觉得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有个变态老师收了自己而感觉悲哀。

　　于是，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玄千两狠狠地吐槽了一番自己那位还未谋面的老师。

　　“真可惜……”白寿眉一脸可惜，“你自来卷的银发搭配你软嘟嘟的小脸，明明那么漂亮，像个小仙女似的，现在一点都不仙女了。这假黑的发色、尴尬的长度，就像是那种旧社会学习学傻了的那种女生似的，虽然仔细看你还是可爱的……”白寿眉使劲揉了揉玄千两的脸蛋。

　　“如果他能让我艺术考试拿个优，也不枉我留了四年的头发就这么没了……”玄千两叹气，“你呢？你的老师怎么样？”

　　“我的老师倒还好，除了喜欢板着长脸……”白寿眉正说着，只见黄君山拉着双目通红的青梅占走过来。

　　“怎么了？”玄千两注意到青梅占脸上有红痕。

　　黄君山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看向青梅占，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

　　青梅占先是使劲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眼面前一脸关切的玄白二人，又点了点头。

　　黄君山这才小声道：“梅占的那个老师……叫什么？黑伍好像……下午上课的时候问她……问她擅不擅长那种事……”

　　玄白二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了一下：“你没答应他就打了你？”

　　“当然不可能，新人类的一巴掌下来，这张脸可能就保不住了。”黄君山道，“那个黑伍调戏她，她很严肃的拒绝了，结果那个黑伍脸上挂不住，就让奴隶打的。”

　　“疯了吧……这是老师吗……”白寿眉摇着头，“难道这些老师没有王法束缚吗？我听我的老师的奴隶说，老师可是签了协议的，不能乱来！”

　　黄君山叹气道：“话虽如此，但那个黑伍也没做什么实质上的坏事，有些人就是喜欢口嗨，你总不能给口嗨定罪吧？”

　　玄千两挠了挠头道：“说的也是……”

　　一旁的白寿眉想了一下，忙替青梅占出主意道：“下次他再这么说你就说他太英勇威猛了，说咱们圣教课还没学过这些内容，反正就是奉承一下再拒绝，不要和他硬来，免得再被打了……”

　　青梅占顿时泪眼婆娑看向玄千两：“那如果……那如果他还是不同意……非要让我……让我……”

　　玄千两不犹豫道：“一般来说他不可能强硬着来的，但如果他非要……那你也只能先接受，我觉得他应该不会乱来，但你还是不要拒绝得太直接。”

　　青梅占倏地睁大眼睛，无比震惊地看着玄千两。

　　白寿眉点头道：“那不然你还能怎么办？被打之后同意和被打之前同意？都要同意啊！甚至说实际点，万一被打残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吗？”

　　其余三人皆沉默。

　　玄千两叹气：“你想想，如果我们出事了，所有人都不会在乎，唯独爱我们的人会很难过……我不要这样，所以我们必须健康地活下去，不是吗？”

　　说出这些话的这一瞬间，玄千两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早就在“要么为了生，要么为了死”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活，却从来都不想死。

　　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所以她选择暂且相信朱祁所构建的那个未来——

　　她会认认真真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努力冲向顶端。

　　她会拼尽全力在上层的世界中，找到回家的路。

　　·

　　吃过晚饭，众人结伴去上圣教课。

　　根据排课指南介绍，这是这三周内最后一次集体上课，之后圣教课将进行考核，考核完成后众人就可以结业。

　　只不过，这最后一节课相比前一周的课程，难度跨了一个阶梯……不，是跨了一座城。

　　因为，这一节课，嬷嬷们安排了一名新人类和她们一起进行课后作业。

　　看到自己的蜂巢房里坐着活人的那一瞬间，不少女生瞬间抱头痛哭。

　　在全都是女生的开放式环境下观看那种内容已经让很多内向和保守的女生很难受了，而如今要和一名陌生的新人类少年一起观看这样的影片，甚至可能是发生进一步的关系，这挑战的是所有女生心理承受力。

　　玄千两错愕地看着自己房间里的“男人”，发懵了好一会儿后才问：“那个……小朋友……你……你多大了？”

　　眼前是个小男孩，个子蛮高，五官也精致，但容颜一看就还是个孩子，这放在隔壁世界可是犯罪啊……

　　“说谁小朋友，一个笨蛋圣女，不要用你们的标准衡量我们。”男孩仿佛看白痴一般的眼神落在玄千两的身上，“我是新人类，是给了你们吃喝和保护的新人类大人，懂吗？”

　　虽然眼前的小鬼嘴臭，但这稚气未脱的声音、语气和眼神……完完全全就是个孩子！

　　“这些是童判为C级的新人类。”嬷嬷们介绍着，“未来的两周，你们要共同学习，考核毕业。”

　　玄千两一头雾水：“什么？铜牌？”

　　“蠢货，是童判。”男孩鄙夷地看着玄千两，“新人类体内存在无限的潜能，但是这些潜能必须通过外部激活，所以新人类在出生时会被注射开发潜能的药剂，也就是伟大的圣母大人赐予我们的K3301药剂！

　　自从用药之后，我们身体里面的潜能会被一点点激活，然后5岁、10岁做两次判级，但是小时候判级和长大的判级方式不一样，所以叫做童判。”

　　男孩双手环胸道：“青春期15岁左右，K3301就彻底将我们的身体里面的潜能开发到极致了，我们也会就此迎来第一次成年后的判级，判级之后，就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履行繁殖契约任务，一边工作，还能拿薪水。”

　　“那你今年……”玄千两欲言又止。

　　“我还有10个月成年。”男孩昂着头，傲气道，“目前14岁零两个月。”

　　玄千两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果然，眼前的小鬼年纪不大。

　　在她看来，其实男孩子12岁普遍开始青春期发育，15岁时第二性/征方面发育就已经接近成年人，17岁已经算是进入发育期晚期。

　　如果非要定男孩15岁成人，从生理上来讲好像也可以。

　　而让自己交往这个年纪的男朋友，如果抛开道德观来说，其实她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14岁真的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在这么大的时候，学校里谈恋爱换过好几轮对象的男生女生已经很常见，早早就有了成年人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玄千两毕竟受祖国法律影响多年，看到眼前这个刚刚过了法定年龄段的男生，一想到待会儿要和他讨论那深刻的成年人问题，还是下意识觉得有些尴尬。

　　“如果不是我童判为C级，我根本不会被指派来让你们这种低劣的圣女辅导我圣行为。”男孩气鼓鼓地看着玄千两道，“如果我等级再高一些，就能由我们自产的漂亮聪明的圣女辅导了……你等着，不要嚣张，我一定会成为A级的！”

　　玄千两很敷衍：“……哦……嗯……你加油。”

　　经过这么一番谈话，她总算是明白眼前这一出闹剧是怎么回事了。

　　新人类和圣女发生“圣行为”很危险——

　　所以，圣女要教，新人类也要教。

　　但是，怎么教呢？

　　既然如此，教育不如早早抓起，让双方一起学习，互相研究对方的结构，彼此探讨，再得出正确的结论。

　　就在这时候，台下的嬷嬷们开始上课了。

　　“听着！”嬷嬷大声说着，“我知道让你们接受和圣行为相关的内容很困难，但是，这是你们必须经历的最后一堂随堂作业，当你们合格地完成这场实战的随堂作业后，你们才算真正的在圣教课上毕业了！”

　　“等等……”有女生结结巴巴道，“实战是那个实战吗……”

　　“没错。”嬷嬷看向发言的女生，“这一周时间内，你们要和你们房间内的新人类成为一个课题小组的同伴，你们要学会和你们房中的新人类互相交流彼此的学习经验，等到时机成熟时，一起完成实战作业。”

　　现场女生瞬间一片哗然——

　　这……这不就是让他们和眼前的小孩做那种糟糕的事吗？

　　玄千两震惊地看向嬷嬷，又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熊孩子。

　　“你干嘛？”身边的新人类小鬼叉着腰反问道。

　　“呃……”玄千两收回视线。

　　“我再强调一遍，别给我摆一张哭丧脸，这里所有的教程都是为乐你们好，你们要学会在圣行为中保护自己，并且学会和新人类相处，因为这就是你们未来要面对的世界和生活。”嬷嬷环视着在场的所有女生道，“当你们互相完成作业后，也要互相打分，我相信你们都能一次性合格，对吗？”

　　台下没有女生回答，大家都很沉默。

　　和这些新人类小鬼一起完成课题作业，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要在一起住一周吗？

　　不但要交流那种内容，最后还要发生那种糟糕的事……

　　很多女生回头看向房间内的男孩，都露出了有些反胃的表情。

　　被迫和陌生男人交流那种事本身就令她们抵触，而且，眼前的男人还是个孩子……

　　“开什么玩笑——！！”就在这时，有一名女性猛然怒吼一声。

　　“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今年42岁了！我只是来读MBA的！我儿子都20岁了！”女人手指紧紧抠着墙壁，试图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要倒下，脸上的表情挣扎而痛苦，“我怎么能对比我儿子都小的男孩下手！”

　　嬷嬷们对看一眼：“为什么不能？没有人规定圣行为只能发生在极小的年龄差之间。”

　　显然，双方的三观和意识形态根本就没在一个平台上。

　　但嬷嬷听明白了这名姐姐的意图：“所以，你拒绝和你房间内的新人类一起学习？你要申请离开？直接去C级以下？”

　　女人一时语噎，咬着唇，挣扎了好久，最终，却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我做不到，我无法对比我儿子还小的少年下手，之前的所有事我都能忍，这点我忍不了，我绝对不能接受。”

　　“那你……”

　　嬷嬷正想发言，却听女人一句“不用你带我走”，紧接着，忽见女人双腿向前一屈，直接从至少三层楼高的蜂巢房内直直坠下，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惨叫，鲜血顷刻间从她的头部向四周散开。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女生震惊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滩无声扩散的血液和奄奄一息的女人，喉咙的窒息感让她们快要无法呼吸，甚至连大叫都做不到。

　　嬷嬷们不动声色地走到女人身旁，简单检查了一下道：“一条腿可能以后都不能用了。”

　　紧接着，两台闪着急救灯的机器人入场，简单对女人的身体做了一下检查，然后将她搬到担架上，迅速拉着她离开。

　　几个嬷嬷们互相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十分钟后，嬷嬷们交流完毕，重新环视着在场的所有女生道：“说实话，我们并不觉得这套考核哪里过分，我们不想再出现这种闹剧，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一次机会，愿意去C级以下的，直接离开房间，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们给你们自主选择权。”

　　现场一片死寂，无人出声。

　　僵持了半分钟，忽然一名女生站了起来，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女生们起立。

　　当玄千两从错愕中回过神时，已经有至少二十名女生起立，还有女生在陆陆续续起立。

　　数天的压抑在这一刻化为绝望，伴随着那名42岁的女性的一跃，彻底变成无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染，越来越多的双眸失去了动力。

　　“别啊……别了啊……”

　　不少女生瞬间红了眼眶，低声呢喃着——

　　“一周前为了等级考试自愿参加三周考试的是我们，为了保住等级在投票上动小心思的是我们，为了保住自己把同伴票出局的是我们，既然已经决定为了自己而去伤害别人了，就走下去啊，现在你们说放弃就放弃……”

　　“你们把被票出去的同学的人生当什么啊，你们既然已经当了坏人，就当一个胆大的坏人当到底啊……”

　　“这有什么放弃的啊，你们的承受力就这样吗……”

　　……

　　“你们是不是疯了！！！”

　　终于，有女生忍不住大声咆哮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这是什么事啊？现实中比这些更残酷的事难道没有吗？去了C以下！你们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当社会底层！你们还怎么学习！你们本来就底子差！是不是以后不打算翻身了！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家了？！”

　　“家？”有人发出冷漠的自嘲。

　　哪里还有家？

　　在这个绝对的科技、绝对的军事、绝对的人数、绝对的种族力量压制下的世界中，她们这些人，就如同汪洋中的一片树叶，哪里还有家可回？

　　数学学不动，单词背不下，考试考不好，艺术没天赋，外貌不赢人，体育课连基础的拉练都做不完，今后还要面对可怕的新人类……

　　对于很多人来说，先不说能不能回家的问题，光是想要跟上这个世界的等级秩序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这样的竞争太残酷了，不是不想向上爬，而是真的、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残酷的绝望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整个教室，快要将每个人的心神吞没。

　　就在这时，有软软的声音颤抖地大声道：“如果……如果真的不得不沦落到C级以下，到时候……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公示选吧。”

　　“公示选是什么？”有人问。

　　“最终评级完成后，这是C级以下女生这一生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有女生道，“只要肚子里没有孩子，就可以越级选任何新人类，哪怕你选新人类的最高领袖都行，但是前提是最高领袖还有履行繁殖责任的资格，这三年‘夫妻’关系结束后，做过公示选的C级以下女生，将终身沦为生育机器。”

　　“燃烧这一生的生命，换来三年虚假的辉煌吗……”有女生总结道。

　　“你们还记得……十天前……十天前……你们信誓旦旦在课堂上说的那些话吗？”说话的女生带着哭腔大声问，“你们骂我的时候……那么凶……”

　　玄千两总算看清楚了，发言者是那天公开课上被第一个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的胖女孩。

　　只见她满目通红地环视着四周，“你们……你们为什么来听朴月敏的课？那天我说女孩子少了……身份会上升……你们一个个是怎么抨击我的……

　　你们为什么对于被物化痛恨至极？你们为什么那么偏激？是因为你们憎恨……痛苦……你们不喜欢生而就被他人定义了价值……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再拼一把如何？拼到公示选那一刻……

　　在此之前，我们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互相团结……有什么课业上的问题都可以互相学习……如果还是上不了C级……那就公示选这个世界最强的新人类！

　　这三年时间，我们所有人都燃烧自己……我们把这个世界的所有高层选个遍……用尽手头全部的资源……拼一把回去的路不好吗？”

　　女孩拼尽全力大喊着：“反正……反正前方也没有路……拼命一次……做一次自己的英雄不好吗！”

　　女孩的陈词不够慷慨激昂，却让不少女生潸然泪下。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就算公示选了很厉害的新人类，能够从对方那里套取有用信息的机会依旧非常渺茫。

　　公示选这个选项，只是将回家的机率从0调整到了0.000…001%而已。

　　但就是这0.000…001%，让人在某一瞬间忍不住落泪。

　　白寿眉觉得此情此景还差临门一脚，于是清了清嗓子，决定尬唱一回：“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卧槽你疯了，唱哪门子国际歌啊！”立刻有女生吼叫。

　　“我去，你看我这被吓得一身鸡皮疙瘩……”

　　“太尬了太尬了……”

　　“妈耶，我从初中毕业不参加大合唱之后就没唱过国际歌了……”

　　不少女生不由地回忆起小时候，每次周一升国旗的时候一边用五音不全的破喉咙唱着国歌，一边盯着国旗，总是猜唱完国歌的时候红旗到底能不能同步升到顶端。

　　那时候，不少学校还会学习国际歌，穿着好看的合唱服，参加各式各样的合唱比赛。

　　或许在有些人童年的回忆中，大部分时光都没那么快乐，可当脑海里浮现一小段让她不由自主想要笑出声的过往时，那想要挣扎和反抗的心，便跳动得格外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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