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断

　　我撑伞站在长安街。

　　放眼望去，本该是花红柳绿的长安街因初雪而变得分外冷清，走过曲折徘徊的街巷不见一人。

　　这油纸伞面上画着的是苍竹墨山白云孤鸟，已是百年前的古董玩意儿了，总归有些褪色残破，可我不愿意再做贴补和更换。

　　赤脚走过雪面，留下惺忪的印痕，从城北一路蔓延至城南。

　　我抬头从伞檐看到高大的楼台，猜想大抵是这几年新筑的，只因在我印象中并无此物。

　　我听见秦楼楚馆里低唱婉转的越腔，半和着酒客同歌妓的浅笑低吟。

　　我微微叹气忽又一笑，步伐未曾停下，一路向南走。

　　云娘，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纵心腹之中反复询问自己，却终将不能让自己清楚了然。

　　你曾经只是个依傍于山水过活的乡野女子，纵使后来手中沾有血腥污秽，曾在阿鼻地狱中翻腾赎罪，可是如今你从地狱中逃脱，本该有个宁静的日子了。

　　却为何还要重回这个曾让你痛不欲生的长安，让这旧日光景又一次割开你未复愈的伤口。

　　这所有只有你自己明白。

　　或者连你自己都在这浮云迷雾中不得看透。

　　不知走了有多远，我终于停下步子，抬眼凝望身前这座被青竹包围的明黄寺庙，有个小沙弥在门口清扫积雪。

　　“施主来得这么早，是来烧香的？”小沙弥见我走近，向我合掌一拜。

　　“不是。”

　　他许是好奇，又问：“莫不是求平安符卜卦的？”

　　“不是。”

　　“那是……”

　　我同他对视，从他那双清澈如玉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红衣墨发，那般的刺目。

　　我说“来寺庙难道一定是烧香拜佛？一定要祈愿平安喜乐？我此次来，是为讨债，向本寺住持讨债！”

　　小沙弥方时明白的点点头，脸色竟丝毫不变，只将扫帚轻轻搁置一边入庙询问，过了片刻随又出来要领我进寺庙，一路穿堂过院来到厢房，又是向我一拜，道：“住持即刻便到，还请施主等候片刻。”

　　我点头，待小沙弥远去，方把油纸伞收起，小心翼翼地放置于桌案。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身着大红袈/裟的和尚不紧不慢地向这厢房走来。

　　“贫僧……”

　　“我是来讨债的。”我淡淡扫视他，打断他的话，“也是来还愿的。”

　　他坐到我的对侧，那双过分宁静致远的眼睛有着山河都无法撼动的坚定沉稳。

　　见他的模样大概才过而立之年，面容清秀手中持念珠正一粒粒的拨动着，脖颈处戴着檀香木佛珠，长长的共有一百零八粒。

　　这一百零八粒，粒粒都在意味着他已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证得108种无量三昧，心中有佛无我。

　　我的心中有着排山倒海般的悲伤：我曾大闹三途川，从地府逃脱只为见转世的他，彼时他是初入佛教的小沙弥。我曾跳入忘川河忍受千年相思之苦，换取三十年寿命轮回人间，彼时的他是断绝红尘的比丘。当初是这寿命受制令我不得带离他于佛法空门，如今换得永生不受羁绊的结果，却永生永世都无法与这个男子红尘做伴。

　　他双目聪慧拥有慧根，却未看透我之种种，只是为我倒了一盏竹叶茶。

　　他的指骨节分明，在这略显昏暗的厢房中显得白皙莹润，很难同多年之前的那位常胜将军相提并论。

　　“施主适才谈及讨债还愿一说，贫僧愚钝未能参悟此中之意，还望施主解释一二。”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捏着那方青瓷素盏，我低声问他：“可容我讲一个故事，真意便是藏于其中。”

　　他微颔首，默了片刻才点头同意。

　　这是个很久远的朝代，掩埋在这尘沙旧土中日渐消逝了。

　　时间虽已不记得，却也发生在这长安，这故事中的男女同这世间所有善男信女的故事别无二致。

　　他们相识于长安烟雨巷，一个是白衣公子，一个则是素手姑娘，在那低唱婉转的音腔中，他们也是风花雪月，对酒当歌，煮茶作画，日子倒是舒适。

　　只是那白首不相离的梦尚未腻烦，天公就已不作愿，硬生生拆开了这一对恩爱鸳鸯。

　　那公子身家富裕却因世道变乱不得以入了军营上了战场。他的心仪人是乡野丫头，见的世面少心眼也实，打定了主意要等到那公子衣锦还乡。

　　因为他临走时，曾说：“等我回来。”

　　那女子名唤云娘，定居长安街烟柳巷。平日以卖刺绣养活，又因身份卑微而遭公子家爹娘嫌弃，常遭来旁人的冷言冷语。她却从无怨言从不退却，即使他们早已为公子安排下了一桩婚事，她也不在乎。

　　这日日夜夜的隔了这三万九千多里路程的深情凝望，就算高山阻隔流水迢迢，也不能将她的信念消减。

　　从这惊蛰到冬至，从这林花谢了春红到白雪惊了秋雁，这一次次的回望凝望，终归还是有了公子的消息。

　　信使送了件衣服给公子府，据闻老夫人见了那衣服悲痛欲绝得昏厥过去，次日府中挂起了醒目的白绫。而那火红的轿子便风风光光的落到了云娘的家门前。
　　媒婆说：“云姑娘，那轿子是送向公子府的，公子少爷需要个夫人……”

　　云娘只看着她的唇不断上下闭合，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声音。

　　云娘不知该笑还是哭，自己终于能成为公子唯一的妻，只是他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停留在遥远的西北大荒漠，做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具，无数无名冢中的一坟。

　　公子死了，在战场之上，兵马之下，战死。甚至没有马革裹尸，马蹄之下何有安骨？留下的只是那染血的衣冠。

　　云娘还是踏进了那红轿子，在那锣鼓喧天中进了公子府。

　　因为她是公子的人，永远都是。

　　公子生，世人皆容不得自己与他的白首不离，公子死，世人都称赞于自己与他的阴阳两隔。

　　自入公子府那日起，云娘每日脸上挂着轻轻浅浅的笑意，都会淡妆覆面略施粉黛，着最清雅的衣衫裙裾，出入府中。

　　一个寡妇穿着打扮如此美艳是为不妥。大概便是从那时有了关于云娘的流言蜚语。

　　有人说：“公子府那寡妇每日光鲜亮丽，无非是勾引府中那夫子。两人眉来眼去可是不止一次了，准是无错。”

　　有人说：“公子府那寡妇嫁进公子家无非就是为了家产，这扮猪吃老虎的可真够厉害，公子家的财产多半落到这寡妇手上来了。”

　　有人说……

　　这流言蜚语就如同那年的大雪般风扬了数月，也如同那大雪般人尽皆知。

　　云娘坐在铜镜前，在公婆以及府中丫鬟奴才的眼前，自己亲手一点点擦去脸上的粉黛。

　　婆婆在一旁训斥：“你这狐媚子，攀附我公子府竟还妄想红杏出墙，从今往后，你不必红妆！以免败坏家门！”

　　云娘强忍眼中的泪，用那双素手一点点抹去粉黛，换上那灰白色的衣衫。

　　“阿云，你可知这世间最美的是什么？”

　　“衣可暖，食可足，无灾祸，还有我和你。”

　　“但在我眼中，最美的是这眉目永远含笑的阿云，穿着淡红色衣衫站在桃花中，便是最出尘绝艳的美，无可替代。”

　　公子曾说过，最爱的是红妆淡笑的云娘，是衣衫嫣嫣的云娘，是笑靥如花的云娘。所以就算他不在，可是如果有朝一日他回来了，也可即时看到，满腹心欢。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再也不能给心仪的公子看了。

　　从那日后她素妆面人，永远的灰白色衣衫，再后来她不能出府，甚至不能见人，却依旧眉宇含笑，彼时她才二十芳华。

　　她是个不善争强好胜的女子，是个不忍杀生信佛念经的女子，却在最后因为杀人而遭凌迟处死。

　　为什么杀生？

　　那是又过了几年后，那时的云娘深锁闺中已很少见人。那月表侄前来府中做客商议，在院子中窥见云娘美色，竟色胆包天，半夜潜入闺房……

　　云娘二十六岁那年，有了身孕。可是她的一生本该注定无子无女无承欢膝下。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向所有人哭求，但求不要休妻，只求能同公子共入夫妻墓。

　　她苦苦哀求，跪在地上向所有人磕头，她坦言表侄的可憎行为，她甚至发下毒誓绝不会背叛公子，只是无人相信。

　　这个出生乡野的女人，身份卑微攀附权贵生性淫/荡，甚至怀了野种，妄图栽赃他人，种种罪行，该当浸猪笼。

　　无人信她。

　　无人能倾听她的悲楚。

　　她承受了三十棍杖子，流了很多血，疼得不只是发肤，更多的是心肝俱裂。

　　她被铁链锁在外院，灰白色的裙裾血渍乌黑，脖子上的铁链带着细细的刺儿，扎的她不敢动。

　　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从这一刻，她的天地，是彻骨的黑暗。

　　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多亏了表侄，那男人曾强迫过云娘，云娘为了躲避他，袖中藏有匕首，虽小，却能致命。

　　云娘磨断了那铁链，拿着那匕首去了东厢房，杀死了睡梦中的表侄。

　　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五刀，刀刀入肉。
　　斩尽了云娘所有理智，她魔怔了，睁大眼睛看着床上的血肉模糊，她大笑起来。

　　随后的她，不顾衣衫血迹，一把火偷偷烧了内院，又从后门逃了出去。

　　月华霜重，繁星不疏，长安街上行人未散，都看见一个疯癫的身上全是血渍的蓬头垢面的女子边笑边跑的模样。

　　“后来。”我突然安静下来，把茶盏微微倾侧，茶水顺着指尖流淌下来。

　　住持脸上一片严肃，沉默不语。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开口：“后来怎么样？”

　　我似是回味这句话，又重复了一边，才慢慢告诉他：“她后来因杀死一百零八人，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处以凌迟。”

　　住持面容上没有太大的情绪，似乎是意料之中，只是双手合十，嘴中低低的念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笑道：“住持不觉得这故事很蹊跷？一介女流如何能杀死这一百零八人，如何能挣断那满是尖刺的锁链？”

　　他抿嘴只合着淡淡的笑意，那双太过于清澈明白的眸子盯着我，过了良久，方才开口说：“佛经中渡河求法的典故，施主可知。”

　　我点头。

　　“信能渡渊,摄为船师,精进除苦,慧到彼岸。”他的声音很清雅，如同这院子的竹，“在云娘的心中，她的信念一直以来就是生为公子府，死为公子人。她的信念吞噬她的身躯连同理智，既然已是无我之状，又有何物质的东西能阻挡她。”

　　我理解的点点头，复又问他：“那住持觉得，在这故事之中，谁有罪，谁该死？”

　　住持的眼中毫无波折，手中竟已捏着那念珠，一粒一粒的拨动着。

　　毫无言语，不作任何回答。

　　我便起身凑近他，一字一句的问他：“在住持眼中，错的人是害死一百零八人的云娘，还是一步步将云娘推进深渊的局外人，亦或者是那个表侄，那个侮辱她清白的男人！”

　　我没想到眼中竟还能窜出眼泪，过去的岁月已如波逝去不可追忆，所受的痛苦也如同的伤疤已经不可抹去，心已麻木，本就不该流泪的。

　　却还是每每追忆往事，痛泣不已。

　　住持在我的声声逼问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是将要成佛之人，心如清水澄澈不容污染，也如磐石不可撼动。

　　最可悲之处，于我，对他。

　　“在贫僧心中，有罪皆在众人。”

　　“世俗圆滑，这还是住持大师吗？”我咄咄逼人。

　　他又说：“但是最有罪之人，并非那些世俗局外人，并非犯了色戒的表侄，也非痴情不二的云娘。”

　　“敢问，错的人，是谁！”

　　我的手已经默默握紧，只要他说出任何违逆我的话，我就会出手，灭了他的六根清净，毁了他的慧根，损了他的□□。

　　“错的人，是那位战死沙场的公子。”

　　我的手，蓦然松开。

　　“他留下了最深的执念给云娘，或许从那句话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云娘这一生的悲剧，不可逆转。”

　　我让自己平复情绪，压抑自己的情绪：“住持不愧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看事情果然通透。”

　　我坐回位子，将盏中的凉茶倒得一干二净，笑道：“住持，今日在下多番打扰，这债还了，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两不相欠。”

　　从窗外望去，雪已经停了，初阳正灿，我该回到我该去的归宿了。

　　那住持站在亭台上，遥望我的远去，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他说的话。

　　“住持，那女子可有对你怎样？”还是那个小沙弥，站在身后，问他。

　　他笑而不答。

　　小沙弥滔滔不绝：“住持，你犯了戒，竟同女子共处一室……”

　　“三静，皈依佛门，你可放下什么？”

　　“在徒弟眼中，只记得三皈五戒，早已抛却这红尘。”

　　他却叹了气：“我早已放下，可你却什么也没放下。”

　　小沙弥恍然大悟。

　　他又接着道：“连同刚才的女施主都放下了，放下了罪孽，放下了生死，连同儿女情长。”

　　小沙弥好奇，问他可有趣事。

　　他笑，只告诉小沙弥，那女子讲了何故事，然后帮着他，放下了这最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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