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

　　再次见周谨航，是在一周后的公司。

　　纪珊珊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领导点名分配到周谨航手底下去当翻译。上次的论坛会议结束之后，她从众多学员当中脱颖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各样主动找上门的工作机会。

　　整个人的事业忽然柳暗花明，再一次印证了她选择进入同传行业的正确性。

　　这次机构定向给几家大型房地产公司推送的几名同传老师和学员，主要是为了接下来在蒙特雷举办的年度房地产企业峰会。这次的聚会规模显然比之前的更加宏大，几家房地产企业大咖齐聚蒙特雷，共同对当下房地产企业面临的瓶颈、问题以及如何解决日益增长的住房、租房需求进行深入探讨。

　　每一位发言人都会安排一位专属的同传译员，在会议全程仅负责自己的语言翻译。这样的工作其实翻译全场人员问题对话简单一些，但是能担此重任的往往都是一些同传界德高望重的前辈，或者由发言人亲自来挑选。

　　纪珊珊知道自己被选为发言人专属翻译的时候，还出乎意料愣了好久。可是当她知道自己的发言人是周谨航的时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除了他，大概也不会有人这样子随心所欲地挑人了。

　　可她毕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场合，说没有压力都是假的。

　　下午，机构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要她立刻去瑞新总部报道，安排跟发言人见面沟通。可她到的时候，机构的人却没有来。

　　“小姐，我们周总说他不习惯在别人的帮助下跟自己的译员见面。”

　　纪珊珊：“那他到底什么时候见我？”

　　“对不起小姐，现在周总在开会，他让您耐心在楼下等他，会议结束会让您上楼的。”

　　周谨航绝对是在给她下马威。

　　纪珊珊一屁股坐在大厅的会客沙发上，扯过身边的杂志走马观花式的翻来翻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现在日头已经西沉，是什么重要的会议要开这么久，会客厅里整点报时的钟表已经敲了几次，纪珊珊抬头，晚上七点整。

　　窗外的街灯亮起，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天空还没有全黑。

　　整个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潮在霓虹中如墨色的波浪一般滚动着。

　　面前通透的落地窗隔绝了外界的声音，纪珊珊看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瘦弱模糊的身影，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变暗。

　　好不容易熬到八点钟，领班终于将她领上十九层。谢天谢地，她还以为周谨航会为了那天晚上她打他的事情，让她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通宵了。

　　推开门，就看到周谨航板着脸，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装模作样地审阅着，像是要刻意无视她似的。

　　他今天上身穿了一件白色衬衫，上面恰到好处配有几条黑色的竖条细线交错装饰，下身一条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装裤，黑色的皮鞋。

　　此刻他的一双腿正笔直伸出，搭在长方形桌面的一边，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姿势真是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纪珊珊率先打破沉默：“那个，我们是不是先谈一下房地产峰会发言稿的……”

　　“啧，”周谨航移开手里的材料，挑起眉梢盯着她的打扮挑刺：“你这是穿了个什么东西上来，cosplay奥利奥饼干呢，里外里还带夹心的。”

　　她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黑白套裙职业装，没什么毛病。谈工作不穿这个穿什么呢？

　　可惜周谨航不给她这个辩解的机会，他把手里的材料往桌上一丢，气呼呼地走上前捏住她的手腕往门口走：“回家给我换个不死板的衣服出来。”

　　“等一下。”

　　她挣脱，“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说完我自然会回家。”

　　周谨航不依不饶继续拉住她：“说个屁，你不饿我还饿呢，天大的事情等我吃饱了再说。”

　　他不由分说将她拉下楼塞进车里，火速回家换了衣服，才安安稳稳选了条家附近的步行街去吃晚饭。

　　那天两人冲突的事情显然还没有雨过天晴，周谨航虽然行动上没有什么要讨说法的意思 ，但是表情不咸不淡的，并没有多愉快。

　　入夜后的步行街热闹非凡，好多家店面在做促销活动，广告牌直楞楞戳在地上，被晚风吹得直响。

　　这家水煮鱼店，是这条街上做水煮鱼做得最地道的中餐厅，两人进店开了一个包厢。

　　周谨航把外套往衣架上一挂，双手环抱坐在她对面，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说吧。”

　　她一头雾水：“说什么？”

　　“说你那天为什么打我。”

　　“你不是说出来谈工作？”

　　周谨航转着面前的空玻璃杯：“那个不急。你先把我问的交代了，不然的话……”

　　他目光炯炯看着她讽刺地笑：“我没办法跟一个有暴力倾向的译员打交道。”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纪珊珊低头翻着面前的菜单，沉默不语。

　　两人简单点了几道菜，纪珊珊全程一直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件事，直到最后一道水煮鱼上桌，周谨航才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怎么样想好了吗？”

　　“烛光、晚餐、香槟酒，”他伸出手指一一点着桌上的物品，最后指向了自己：“还有帅哥，我准备得还齐全吧。”

　　纪珊珊狐疑地打量他：“周谨航，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他无辜摊手：“你不就喜欢这种调调，付震东之前跟你在一块儿就这样吧，点几道菜，说说好听的，然后使点美男计，你不就中招了吗。”

　　莫名的，她不是很喜欢和周谨航谈付震东的事情。

　　“你到底是不是喜欢他？”

　　周谨航不依不饶地追问。

　　她深呼吸一口气放下筷子，认认真真看着他回答他第一个问题：“那天我太着急了，我不是有意要动手的，对不起。”

　　周谨航等了半天她也没话，“……没了？”

　　她点头：“没了。”

　　真没意思，她最近道歉真的越来越不走心了。

　　他不悦放下筷子，把盘子里的鱼肉推过去，没好气道：“给我把鱼挑了。”

　　她无奈，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给鱼拔刺。

　　“那付震东呢，你对他到底什么意思？”

　　纪珊珊回想起那天下午付老师在回廊上说的话还有那些似有似无的朦胧暗示，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在付震东出现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可是就是放不下。付震东出现之后，确实如他所说，周谨航的某些性格瑕疵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衬托下更加得明显。

　　他做事不顾后果、不管别人的想法，我行我素很多时候让大家都不舒服。

　　可是他的优点，也没有人能替代。

　　除了周谨航，再也没有人能让她的生活掀起一丝波澜。

　　朋友不能，家人也不能。

　　纪珊珊隐隐约约感觉得到，自己性格当中长期压抑着的那一面。那极度渴望脱胎换骨、释放能量、追逐刺激的一面，只有在周谨航的面前才能有崭露头角的机会。

　　付震东和周谨航，就像天平的两端。

　　一面代表着安逸稳定，另一面代表着刺激疯狂。这两端，恰恰构成了她性格中的两面，沉稳闲适的一面是表象，刺激狂热的一面尚待开发。

　　她对付震东，大概只是仰慕。

　　之所以和周谨航保持距离，大概也是为了跳出之前那种痛苦的暗恋泥潭，寻求心灵平静的手段罢了。

　　于是，她照本宣科地搬出付老师的话来搪塞他：“我觉得，我们其实是两种人。”

　　周谨航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没有出声。

　　“你从生下来就什么都有，所以你不懂普通人的艰辛情有可原。可是同样一件丢资料的事，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对这个人的前途产生影响。还有我那天从翻译场上回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成功完成了任务，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是用你的标准来看的话，显然不值一提。”

　　周谨航一手撑起额角，向后靠着座椅靠背，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跟他说大道理。

　　纪珊珊平时不是一个会说很多话的人，更别说什么大道理了。

　　可是今天……

　　“我们两个同学这么久，其实对对方的世界并没有了解多少。你公司里的事情我插不上话，我在机构的事情你也知之甚少，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彼此不干扰，不管是什么，都让它顺其自然最好。”

　　“你以前总说，我限制了你的生活。当时我还不明白，可是现在我懂了。我们两个的三观本身就存在太多的差异，又怎么可能凭一个人一厢情愿就能长长久久的。所以，我准备……”

　　周谨航：“停，别说了。”

　　他端着香槟笑：“珊珊，这是付震东的理论，可不是你的。”

　　对面的女人诧异抬眸，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

　　他又夹给她一大块鱼肉，大言不惭笑道：“继续挑鱼刺，听我给你洗洗脑。”

　　纪珊珊：“……”

　　“第一，我会生气不是因为你得了奖金或者参加晚宴，而是你收了他的礼物。”

　　“第二，我只是会投胎。像你说的，我不缺钱，可这不代表这个世界上谁都会买我的面子。表面上碍于我爸的关系不敢跟我说什么，可是背后骂我的绝不是少数。”

　　周谨航啜了口面前的香槟，揶揄道：“珊珊，你拿我当傻子看？”

　　“这个世界上谁容易？你以为钱多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高高在上，我不懂你们的小世界，所以要你离我远一点，这就是付震东的目的，是吗？”

　　纪珊珊赶忙解释：“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就是这个意思。三观相同、经历相同有什么了不起，”周谨航抢白，不屑笑道：“两个一样的人，待在一起忆苦思甜地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很有意思了？”

　　“珊珊，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她把装鱼的盘子推回他面前，低头小声道：“你。”

　　如果你能不再让我失望的话。

　　听到了她的回应，周谨航心里的阴霾此刻一扫而光，得意的笑容再次飞回了英俊的脸上。

　　他就知道，珊珊喜欢他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无关的人就把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呢？

　　“那不就得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一边吃一边谈工作安排。周谨航为了看资料方便，直接起身坐到她身旁去了。

　　“所以说，只要围绕瑞新这块……呃。”

　　纪珊珊话没说完，感觉后背上一只不老实的爪子顺着她的腰脊直着往上爬。

　　周谨航指着文件笑：“说啊，怎么不说了。”

　　她白他一眼：“你手放哪儿了？”

　　他满脸无辜：“没放哪儿啊。”

　　那只魔爪不仅没有收回，反倒变本加厉地撩拨着她。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周谨航的脾气突然见好，以前蛮不讲理的时间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讲道理，摆事实地跟她争辩。

　　这个男人最近怎么了，好像忽然对她的很多事情都很上心。

　　“周谨航，这可是饭店。”

　　他笑：“他们又不会突然进来。还是说，你要换个地方？”

　　“我……唔。”

　　带着香槟酒气息的唇封住了她所有的声音。没有了思想上的负担和抵触，纪珊珊这次没有推开他。

　　周谨航的吻法太过霸道，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已经气息不稳，脸色涨得通红通红的。

　　她轻轻推开他，看着灯光下他英挺的五官轮廓，目光里似有流光闪烁。

　　那样的眼神里，带着信任，还有一丝怅然迷茫，像是等着他做些什么似的。

　　周谨航起身：“不吃了，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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