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瓶记

　　去禤乹围场春猎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月初八。

　　经熠王钦定，同去的有众皇子、嫔妃、公主、驸马及几位王爷，朝臣中部分六品以上武官及个别文官随行，外加上宫女、太监、厨子等人，光围猎队伍就有好几千人。

　　西砚留在皇城监国，袁长志及杨玄按西砚吩咐随身护驾，时寅虎带一万马军相隔几里尾随，褚云飞带五千步军紧随其后。出发前，孙吴特地跑去找袁长志，问能不能跟袁长志一起去，袁长志欣然应允。

　　熠王的围猎队伍及军队浩浩荡荡出了西陵皇城，走了一个多月，于四月廿一到达禤乹围场。抵达时已过了晌午，大军安营扎寨，到了傍晚才都安顿下来。人困马乏，因此吃过晚饭没多久，众人就都进帐休息，因为翌日一早便要开始狩猎了。

　　贵妃帐内，芸贵妃坐在梳妆台前，春葱似的手抚着秀发，眼中却无神，只是看着面前的铜镜发呆。

　　贵妃有自己单独的帐子，吃喝穿戴都跟在宫里一样，一应俱全，可是这帐中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熠王。现在帐外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有漫天的繁星，晚风习习，夜虫声声，芸贵妃忍不住心想：如果此刻熠王能跟自己坐在草原上看星星，共饮一壶美酒，该有多好。

　　可是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云小鱼。

　　云小鱼见芸贵妃两眼无神，手捏一只簪花兀自发呆，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云小鱼端了一盆清水过来，对芸贵妃说道：“娘娘，洗把脸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给陛下请安，睡晚了明天该不漂亮了。”

　　芸贵妃长长叹了口气：“漂亮给谁看，陛下也不会过来。”

　　云小鱼把芸贵妃的头发挽起来，一边绑好一边柔声劝道：“不管陛下在不在，娘娘也得漂漂亮亮的，不然陛下更不会来了。”

　　“那个云瑶……你见过么，真的美么？”

　　“她……是好看的，但她是小家碧玉，比不上娘娘是大家闺秀。”

　　芸贵妃说的云瑶就是熠王现在半步不离的宠妃 — 皇后的小侄女。

　　芸贵妃叹道：“她怎么会是小家碧玉，她是皇后家的人。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论气质和长相，娘娘比她好看多了。”

　　芸贵妃应了句“是么”，便再不说话了。

　　云小鱼给芸贵妃绑好了头发，看着镜中的芸贵妃说道：“娘娘不施粉黛也是这么漂亮。”这一句云小鱼说的倒是真心话。

　　芸贵妃道：“是么？”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左右端详着，似乎也很满意，忽然她眼中一亮：“小鱼，我现在想去看看陛下，你说好么？”

　　云小鱼微微犹豫，劝道：“现在陛下只怕已经休息了，娘娘要不明天再去吧。”

　　芸贵妃眼睛里的神采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失落，自语道：“不错，他现在定是与那云瑶在一起，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亮了起来，拉住云小鱼道：“小鱼，你去找陛下，陛下喜欢你，看到你，他说不定就会来了。”

　　云小鱼大吃一惊：“娘娘您忘了么，陛下说过他就寝时谁都不能去打扰，您让小鱼现在去，只怕以后陛下更不会再理睬娘娘了！”

　　芸贵妃一呆，喃喃道：“对，你不能去。”她兀自出了会儿神，最后才轻轻地说道：“……睡吧。”

　　云小鱼舒了口气，她看着此时的芸贵妃，心中一阵悲悯。芸贵妃虽然贵为贵妃，却依然活得这么小心翼翼，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因为这个世界的女子都是这么活的，芸贵妃已然算是活得好的了。

　　云小鱼把芸贵妃照顾睡下，熄了灯，自己也躺了下来，可是刚才的情景却让她难以入眠。她想到刚才芸贵妃为了得见熠王一面，竟然不惜利用熠王喜爱自己这一点让她去找熠王，心中不禁充满了不解和质疑：“身为一国的贵妃，竟然卑微到了这种地步，爱该是这样吗？爱成这样还算是爱吗？而这样的爱真的值得继续下去吗？满腹柔情应当给一个值得的人，熠王就是个穿着龙袍的登徒子，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眷恋？”

　　云小鱼翻了个身，又想：“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或许在芸贵妃的眼里，熠王是很好的……即使我觉得他对芸贵妃就是不怎么地。若是长志这么对我，我即便再喜欢他，也只能努力忘记他，感情里不应让一个人卑微隐忍，而另一个人觉得理所应当，这样不平衡的感情是经不起岁月的考验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暗道：“我虽然这么想，但有谁能理解我的想法呢？这里本来就是封建社会，就说熠王居然能跟自己妻子的侄女在一起，也是够不可思议的了。要说唯一可能明白我的，估计就是李有才了吧？毕竟他生活的年代离我最近，他还是蛮有人文主义精神的……”

　　想到这里，云小鱼又想到了袁长志：“长志……他能跟我想的一样吗？他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他直来直去，性格耿直。这样的人，放在哪个时代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她就这么想来想去，越想越精神，外加上今日睡得早，干脆睡不着了。她数了不知道多少只小羊，却依然没有丝毫困意。后来实在躺不住了，便轻轻坐起身来，见芸贵妃呼吸缓慢似乎已经睡着了，便披了件衣服，悄悄走出帐子，想到帐外喘口气换换脑筋。

　　四月的南原夜凉如水，云小鱼一走出帐子便冻得浑身一激灵，又怕回去拿衣服吵醒芸贵妃，就决定在外站一小会儿就回去。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夜晚的苍穹中缀满繁星，有一种压迫感，让她觉得眩晕。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和夜幕连在一起，铺天盖地。她看见了北斗星，那么清晰，还闻到夜风中青草的香气，这让她觉得身心清爽，方才的惆怅也似乎消散了许多。

　　云小鱼觉得有些冷了，拽了拽肩上的衣服，正准备回帐子，忽然看见有人直冲着她走过来，身着戎装，像是个军中侍卫。

　　那人看见云小鱼，疾步上前，抱腕施了一礼，问道：“这位姐姐，请问这是贵妃的营帐么？”

　　云小鱼并未回答，而是先问道：“你是谁，找贵妃什么事？”

　　那人抬起头，借着夜色，云小鱼看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像个小姑娘似的好看。这少年听云小鱼问他姓名，答道：“我叫孙吴，是马军龙翔侍卫。我姐姐是侍候贵妃的宫女，我来瞧瞧她。”

　　云小鱼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姐姐叫孙莲，……都叫她莲儿。”

　　云小鱼听罢放心了许多：“原来是莲儿，莲儿今晚被调去侍候陛下了，你现在怕是见不到她了。”

　　那叫孙吴的少年听了满脸失落，云小鱼知道在这皇宫里，亲人分开两地想见一面有多难，于是安慰道：“明晚你姐姐就回来了，你可以明日再来。”

　　孙吴叹了口气：“只是明天开始狩猎，我就不一定来得了了。若不是袁都侯照顾我，我今天也是来不了的。”

　　云小鱼听到袁长志的名字，心中一喜，问道：“你说袁都侯，他也在这里？”

　　“不错，他和杨都侯要护驾，他们都在。”

　　云小鱼喜得用手捂住脸，生怕孙吴看见她激动的样子。但孙吴已经看见了，奇道：“你怎么了？”

　　云小鱼忙道：“我没事，你……我有句话想捎给袁都侯，你能帮我吗？”

　　孙吴有些意外，他定定地看着云小鱼问道：“你认识我们都侯？”

　　云小鱼看着孙吴，忽然住口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想捎给袁长志的话是私密的，贸然让不了解的人传话，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去什么麻烦。

　　或许她可以明天先跟莲儿聊聊，如果这个孙吴明天再来，到时候再说。

　　……可是如果孙吴明天来不了呢？

　　云小鱼内心一番挣扎，最后决定还是不冒险，她默默叹了口气，轻声道：“没事了。没什么。”

　　孙吴挠挠头：“那……那我走了。这位姐姐，你能否帮我给我姐姐带句话，就说……在围场这些天，我一定想法再来看她一次！”

　　“好。”

　　云小鱼有些失落，正待转身走开，忽然听孙吴低叫道：“姐姐，等等。”

　　云小鱼回过身，见孙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草丛中一个东西看，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不大清那东西。

　　她刚想问孙吴是什么，孙吴却冲她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慢慢弯下腰，轻手轻脚往前挪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扣在手中，拇指发力一弹，啪的一声打中了草丛中那东西。

　　那东西跳了几下，孙吴一个箭步奔了过去，一把抱了起来，原来是只毛茸茸的小野兔子。

　　孙吴把小兔子抱在怀里，回到云小鱼身边，笑问道：“你怕不怕？”

　　云小鱼好奇地看着那只小兔子，说道：“不怕。”

　　“不怕就给你抱着。”说着，孙吴把小绒兔子轻轻放在了云小鱼怀里。云小鱼又惊又喜，摸着这热乎乎软绒绒的一团，喜欢极了。

　　孙吴摸了摸头，憨笑道：“我姐姐喜欢小动物，在老家养了好几只这野兔子，我和她一起养。”

　　云小鱼感觉怀中的小家伙在抖，拨开它的毛，发现被石子打的地方破了，轻声道：“你刚才打伤它了，我得给它包扎一下。”

　　孙吴忙道：“我还没练好，这打暗器的手法是袁都侯教我的，要是他打，力道刚好，既能打到这兔子，又伤不了它。”

　　云小鱼忍不住问道：“他教你打暗器？”

　　“嗯，我求他的。本来他不教我，说一时半会学不会不说，学不好的话，一发暗器打出去，惊了敌人再打他不死，是自找麻烦。我说我就打打兔子，他才教我的。但其实我是下决心要学精，我想像袁都侯一样，他的暗器，打得好厉害！”

　　云小鱼听孙吴说袁长志的事，心里难以平静，忽然脱口道：“你刚才的暗器怎么打的，也教我吧。”说完她自己都怔住了，心想：“我说这干什么，难道这样就仿佛冥冥中跟长志有了联系？”

　　孙吴也是一愣：“这可不好学，要天天见才行，我都见不到你，怎么教你？”

　　云小鱼笑笑：“也是，我就是忽然想到要是学会了，也能打只小兔子来养。”

　　孙吴听罢笑道：“可别让袁都侯知道，他的功夫都被我们学去打兔子了。”

　　云小鱼仔细看了看孙吴，感觉他宅心仁厚，性格单纯，而且从袁长志肯教他武功并总是提醒告诫他来看，长志应该是满喜欢这孩子的，况且他的姐姐孙莲也是老实人。这样的姐弟俩，应该是信得过的。想到这里云小鱼再也忍不住，对孙吴说道：“刚才我说有句话，你可否捎带给袁都侯？”孙吴点头道：“你说。”

　　云小鱼低头略一沉思，说道：“请你转告他，就说每日戌时是给贵妃洗丝绢的时候，就在营地旁边的那条河水边。”说完把头上的桃花簪子拔了下来，放在了孙吴手中：“你把这个交给他，他便知道我是谁了。”

　　孙吴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暗号么？”

　　云小鱼抿嘴一笑：“你如实转述就好。”

　　“好，我知道了。”

　　云小鱼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回去吧，晚了。明天如果能来就来吧，你姐姐就回来了。”

　　孙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七转八转消失在了大大小小的营帐之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