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客栈

　　第十六章

　　陆封识应该是刚从浴室里出来。

　　身上穿着一件深灰睡袍，不像平时那样严谨，衣带只是随意绕了一下，看起来随时都有松开的可能，头发也没擦干，湿漉漉地滴着水，水珠从发梢落到颈间，继续往下，一点一点地隐进锁骨。

　　两个人的身高相差十几厘米，以路濯的高度，正好能看到陆封识还带着水珠的锁骨……甚至更往下一点的地方。

　　路濯眼神躲闪，红着脸低下头，根本不敢看陆封识，一直在身后晃来晃去的尾巴也僵住了，很是局促紧张。

　　这是怎么了？

　　感觉幼崽的反应有些奇怪，陆封识微微皱眉：“路濯？”

　　声音低沉缓和，在四周寂静里听起来有些……
　　路濯荒唐地想到了性感和撩这两个词。

　　这简直奇怪极了。

　　路濯的头越来越低，从陆封识的角度只能看到幼崽绒绒的小卷毛。
　　这样的姿态看起来有些委屈。
　　陆封识以前见过白泽的崽，在外面和穷奇打架没打赢，回来找大家长求安慰的时候就是这样。

　　这只幼崽很乖，肯定不会和人打架。
　　所以……他这是被人欺负了？

　　陆封识皱眉，觉得很有可能。
　　幼崽长得软性格也软，连说话都软绵绵的，一看就很好欺负，而山海客栈里正好有一些一天天正事不做，就喜欢四处招惹的凶兽。
　　比如穷奇，混沌，还有梼杌。
　　上古四凶里除了饕餮在白泽的教育下成了小甜崽外，剩下这三只依旧是横行霸道不让人省心的主。

　　陆封识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甚至已经锁定了嫌疑人。
　　他垂眼看路濯：“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只要幼崽点头，他现在就下楼把那三只从窝里拖出来揍一顿。

　　多大年纪了还欺负幼崽，知不知羞？

　　嗯？欺负？

　　“没有没有。”在三只凶兽无辜被训之前，路濯反应过来，急忙否认，“大家都很照顾我，没人欺负我的。”

　　陆封识怀疑幼崽被威胁了，毕竟这样的事那三只以前没少做：“真的没有？”

　　路濯认真点头，两只白绒绒的耳朵随着一晃一晃。
　　很软也很可爱，看起来确实不像被欺负过的样子。

　　陆封识看到，终于放下心，闻言微微颔首，又成了路濯熟悉的那个波澜不惊的陆先生：“那就好。”

　　幼崽随着点点头，看起来傻乎乎的。

　　陆封识眼里蕴起不甚明显的笑意，声音随之放缓：“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有的有的！

　　想起这次来的目的，路濯心里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被冲淡了一些，把手里的小碟子朝前一捧，“我做了鵸鵌肉脯，陆先生要不要尝尝？”
　　话说间，僵着的尾巴重新卷了起来，在身后晃来晃去。

　　陆封识的视线在幼崽毛绒绒的尾巴尖尖上停了几秒，才看向他手里的碟子：“你做的？”

　　路濯点点头，难得不害羞，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陆封识之前在小课堂里见过的那些等老师表扬的幼崽。

　　幼崽在他面前好像比之前放松了很多。

　　意识到这点，陆封识的眼神愈加缓和，往旁边稍稍错开一步：“先进来吧。”

　　这不是路濯第一次敲陆封识的门，却是第一次被后者邀请进去。

　　路濯一怔，回神后无意识地晃了下尾巴，跟着陆封识走进去，站在玄关往里看了一圈。
　　里面很干净也很整齐，只是颜色有些单调，差不多都是黑白灰组合，点缀只有窗台和角落里的几盆绿植，还都是不开花的那种。

　　穿着米色睡衣和猫猫头拖鞋的幼崽，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暖色。

　　“你先到那边坐。”陆封识带着路濯往客厅走，走了几步发现幼崽没跟上，回头看他，“怎么了？”

　　路濯站在那里：“不用换拖鞋吗？”
　　陆封识一顿。
　　不是他忽略了这件事，而是烛龙凶名在外，很少有人过来，来了也不会进门，所以陆封识家里根本没有客用拖鞋。

　　“不用，直接进来吧。”陆封识说。
　　路濯却过不了心里那关，因为陆封识家里真的很干净，客厅沙发下面还铺着地毯，不换鞋的话他根本不忍心踩下去。
　　想了想，幼崽转身，回房间拿了自己的拖鞋过来，这才安心跟着陆封识去了客厅。

　　深灰不带一点装饰的拖鞋后面跟着幼崽的米色猫猫头拖鞋，陆封识余光瞥见，觉得眼前心里都有一些违和。
　　没有之前和幼崽一起穿猫猫头拖鞋的时候顺眼。

　　这种感觉很陌生，转瞬即逝，陆封识暂时没有在意，转身进了卧室。
　　他要送给幼崽的礼物一小时前青鸟刚送来，还在卧室阳台放着。

　　陆封识拿着礼物出来，路濯的视线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没办法，陆先生怀里的盒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少女了。
　　浅蓝的盒子外面系着淡粉色的丝带，还印着兔兔猫咪和小熊的图案。

　　和高冷沉默的陆先生很不搭。
　　但是还蛮可爱的。

　　也不知道陆先生这是买了什么。

　　路濯有些好奇，视线不停往那边瞄，直到陆封识走过来，把手里的礼物盒放到了他面前：“这个给你。”

　　给我的？

　　路濯一怔，反应过来后把手往后一收：“我不能要。”
　　很少拒绝别人，尤其是拒绝别人好意的幼崽声音小小的：“陆先生已经送过我很多东西了。”

　　零食，手环，参考书。
　　差不多每次见面，陆封识都会送点东西给他。

　　陆封识看着不配合的幼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妖怪局《幼崽养护指南》上也没有说。

　　“拿着。”首次养崽的人没有经验，只能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向来软乎乎的幼崽这次却不软了。

　　路濯摇摇头，手往后又探了点，看起来很像幼儿园被老师要求双手背后的小朋友。

　　幼崽不听话，陆封识本来是有些想皱眉的，想到这里，神情渐渐缓和了。

　　“你听话一些。”陆封识放缓了声音，“这个是特意给你买的，定制款店铺不接受退换，你不要的话我留着也没有用。”

　　要是蔺辛在这里，恐怕要再次把[你就是个咕呱].jpg这个表情包打到公屏上。
　　小路再怎么可爱也十七岁了，怎么能用‘你听话一些’这种哄小朋友的话和幼崽交流呢？多奇怪。

　　小蔺道长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其实是路濯孤儿院李老师的口头禅，对着小朋友们从小叨叨到大的那种。
　　所以幼崽不仅不觉得奇怪，听了还有种熟悉亲近的感觉。

　　而且……在听到陆封识说礼物是特意给他买的时候，路濯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其实是有一些欢喜的。
　　很少会有人特意为他准备礼物。

　　但幼崽还是有些犹豫，他低下头，声音小小的：“我一直收您的礼物……不太好。”
　　“哪里不好？”
　　“……”幼崽的头更低了一些，隔了许久才出了声，“我还不起。”

　　生来就是钟山之主的烛龙，从来没有过路濯这样的想法，但在这个时候，听着幼崽越来越小的声音，陆封识觉得他是能理解他的感受的。

　　想了想，陆封识开口：“那就把那双拖鞋送给我吧。”
　　幼崽傻乎乎地看陆封识：“嗯？”
　　“那双灰色猫头拖鞋。”陆封识说，“就算是我们交换礼物了。”

　　这个是路濯没想到的。
　　幼崽尾巴一晃：“陆先生喜欢它？”
　　陆封识回想了下猫猫头的可爱画风，沉默下来，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路濯的尾巴忍不住又是一晃。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别人喜欢，他还是蛮开心的。
　　想了想，那双拖鞋也只有陆先生穿过。

　　“好。”路濯答应下来，“我现在就去拿。”
　　说着，幼崽站起来，晃着尾巴朝外面走去，陆封识没拦，由他去了，于是两分钟后，地毯上便多出了一双很可爱的灰色猫猫头拖鞋。

　　只看色调的话，其实和陆封识的房间还很搭。

　　陆封识沉默地看了看地上正在朝他笑的猫猫头，把手里的盒子重新送到了路濯面前，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路濯这次没拒绝，他接过这个少女心满满的礼物盒：“我能打开看看吗？”

　　之前陆封识给他送零食的时候，路濯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次陆封识应了，这次却不一样。
　　“回去再看吧。”陆封识说。
　　毕竟里面的东西比较私密，现在打开的话他觉得自己和幼崽都会有点尴尬。

　　而幼崽的乖巧让陆封识觉得很欣慰。

　　“好。”路濯点点头，把礼物盒先放到了茶几上，一晃眼，又看到了旁边被他们一直遗忘到现在的肉脯。

　　明明这才是正事来着。

　　“陆先生，肉脯。”路濯小声提醒，大声明示。

　　幼崽都配合了，陆封识自然不会说其他，从小碟子里拿起一片肉脯咬了一口。
　　再回头，看到幼崽充满期待的眼神：“陆先生，怎么样？”

　　确实不错，口感和味道都比之前陆封识在天师府买过的好。

　　按照陆封识的性格，他这个时候最多也就是嗯一声，但想到《幼崽养护指南》里的那句幼崽需要表演和鼓励，陆封识临时改了反应。

　　“还不错。”他轻声说。
　　说完，看到路濯笑了，很灿烂，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脸上的酒窝是陆封识看到过的最明显的一次。

　　其实指南上还说这个时候最好捎带两句“泼冷水”的话，让幼崽在受到鼓励的同时不至于太过膨胀，但看到这样的路濯，那样的话陆封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最终选择了不说，并且很快为自己的不说想好了理由——

　　这只幼崽很乖，不用担心那样的事发生，所以有些话自然也就不用说。

　　陆封识这么想。

　　如果陆先生在妖怪论坛的养崽交流区里多待几天，就会发现这句话在帖子里出现的频率非常高。

　　几乎每个宠溺纵容幼崽，觉得自家幼崽超棒超好，一点问题都不会有的家长，都说过这样的话。

　　而这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这些家长有一大半都在陆先生的养崽不负责任黑名单上面。

　　嗯……

　　大概就是传说中我终于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之人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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