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那把琴有些年头了。
　　桐木为身，裂痕斑驳。三尺六寸五琴，覆一寸五灰。
　　伏羲式，梅花断，如凤，亦如心中的游龙。
　　只此一眼，便立即将手中的新琴投入河畔，永沉河谷。
　　——任何琴，在这把琴面前都自相惭愧，无颜对面。
　　匆匆来，默默看。
　　不下百两银子，她兜里却只装着二两银子。
　　见她驻足，卖家道，此琴乃是古何梁最著盛名的南郭先生所作，冠角处还有先生的刻痕。
　　可惜，在日月秋冬之间被抹去了。
　　桃花枝作缠。
　　这可不是南郭先生的习惯。
　　她冰凉眉梢，看着卖家。
　　讪笑答道，他见无人会赏，见此琴破旧，故作聪明别了几朵绛英而已。
　　古朴而又鲜亮，这是真。
　　此琴赛我命。
　　她心中喃。
　　不，贵于命。
　　“多少银子？”
　　“一两。”
　　她柳眉怒挑，破口大骂。
　　卖家亦怒，问她当值多少。却在听闻后一怔，笑说一百两可是人家两年的用费。
　　她怕琴被旁人买走，就掏出一两银子，买下这把旧琴。并称会在一年内补齐九十九两。

　　深山，长亭中。
　　她左手抱琴，纤细的右手拿出一素白布子，细细擦拭石桌。
　　布子被取走了。
　　抬眸见一位少年星眸闪光。
　　他说，大师，这样的活儿怎么能你干？
　　擦拭后，取过琴，放于石桌。使得她低笑。
　　少年将宽窄二边置反。少年略有尴尬望着她，将左右对换。
　　她拿出另一块帕子擦擦手，安然像亭外瞥去。
　　——不出意外，早围满人。
　　真是阴魂不散哪。
　　摆好了。
　　少年说。
　　说完，便去了亭外。
　　这秋日的石凳真凉。
　　旧琴却让她感到温暖。
　　“铮。”
　　琴有灵，对熟悉的人会愈加好。所以古琴是愈弹愈好，必要勤加练习。
　　她对着这涩哑的声音，一拨动，声音纵使低沉，也是心情舒畅，可谓畅快淋漓。
　　——正巧应上秋天繁花落尽的萧条，恰恰惊动了远山的鸟雀，喈喈而叫。
　　她嘴角扬起。
　　若削葱一般的指尖如若流水，观者只见她神色飞舞似乎高傲如九天凤凰。
　　《流水》，最为波涛汹涌，眼前有海啸云涌。
　　琴于心生，她静不下来这微妙的心思。
　　听琴音的人只觉得心中跌宕起伏，好像坐在一叶扁舟上，随风逐浪沸腾奔涌。
　　其中一二高雅者，细细品味，觉得她心思玲珑，时而婉约似乎潺潺溪流，时而令人心潮澎湃。技艺娴熟至极，怕是世间无人能比。
　　转眼间已是尾声，水落至尽头，最后一个滴答结束。
　　万籁此俱寂，只有心中余音仍在。
　　平静的人突然炸开锅，熙熙攘攘。
　　有人说，她琴音厚重，自成一派。
　　有人说，她琴声入人心魄，至今回味无穷。
　　对此言论，她一笑置之。
　　漫不经心的神色在看到古琴后，化作了往下垂的嘴角。
　　琴师啊，不求技艺多娴熟，只求有自己的风情。她风情太过，锋芒毕露。
　　这是她成不了燕国最厉害的琴师之缘故。
　　少年学琴，手握一本旧书，玩弄家中古琴。
　　甚有趣味。
　　故将平生心血尽数注于琴。
　　怨哉，喜哉，悲哉，爱哉。
　　皆诉于琴。
　　琴为好友，伴她爱她五载。
　　后出谷，于琴艺大会，傲然弹奏一曲，道无师自成。
　　鸦雀无声。
　　她轻蔑神色扫绕四周，情难自禁地挑起左嘴角。
　　少年骄傲却在那一刻被摧毁。
　　“琴本无心。”
　　琴之高洁，怎能听你凡尘俗事。
　　万般神色汇于苍白的脸。
　　是嘲笑？
　　还是忠告？
　　分不清。
　　继而失魂落魄游荡回谷，她愤然撕了古书一本。

　　后，携琴走过十三载，只求成为燕国最好的琴师。
　　一日于心上人策马而游，将琴掉落。
　　琴死于马蹄下。
　　毁之，不能再用。
　　于是换过上百把琴，终不得其意。

　　她闭上双眼，沉郁的气于周围环绕。周边的吵闹突然停了下来，安静看这位古琴大师冥想。
　　她是在祭奠陪伴多年的琴，还是死亡的情？
　　其实从未有情，更无一亲一友。
　　她只有琴。
　　那她就要给天下人看一看，她的本事多么大，她会是燕国最好的琴师！
　　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铮，铮。”
　　原来在无意识间手已经抚过琴，弹起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
　　音色尖锐。
　　仿佛尖锐刻薄的声音，可说为浓墨重彩于人生。
　　她蓦地停了下来，睁开双眼。
　　默然。
　　手在七根弦上走过，摩挲着绛英和桃枝。
　　琴未动，耳畔却响起了声乐。
　　是林间鸟雀的清脆鸣叫；风吹过落叶的瑟瑟；阳光照射在叶子上的翕动。
　　是一位新来观者闭紧双眸，虔诚的皈依，敲打木鱼的节奏声。
　　血液流动。
　　她仿佛□□于世上，在自然间无处所避。
　　四周似乎处处是琴音，无处不在，不觉摇头晃脑。
　　抬起双手，拨下一个音。
　　奇怪。那一刻心无杂念，凡尘俗事都抛之脑后，只有尘世之净与琴。
　　“美哉！”
　　双手在七根弦游走，恍若是一条山溪，潺潺行走，流过了万千山川，至今奔流不息。
　　一个个音节流淌而出，早深入心扉。
　　——乱石，杂草。
　　——高山，白云。
　　——春暖，寒雪。
　　犹如天籁！
　　鸟雀从远山而来，纷纷奔赴，随着这流水和。
　　叽叽喳喳的叫与这自然之音交错纵横。
　　她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平日里吊着的眉头，也松了下来。
　　观者细细望去，看见她虚惘的神色，唇角挂着的三分笑意。
　　此种琴音无了先前的红尘俗世的气息，多的是虚无缥缈，似乎即可羽化登仙。
　　她记起了什么？缥缈地望向什么？
　　一个音落下了。
　　她的神色还有几分懵懂，似乎还未入世的孩童。
　　这音还旋绕林间，鸟雀也静了。
　　她睁开心，轻笑地抱着这把旧琴。
　　“琴师，你要去哪里？”
　　“去走一走这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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