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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戏
老茧厚厚的指尖自破旧的红衫划过,染了一层厚厚的灰。眸色愈加深邃,轻轻翘起兰花指,用力来回揉捻。
粘的大指上也是。
“这件披云留仙裳,有多少年没人穿了?”
他的嗓子有些尖锐,和说不清的沙哑。
“回爷的话,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自打您走了,就再没有人穿了,”顿了顿,老板扬声,“瞧这,小豆子怎么办事儿的,上头给爷留着一层灰。”
他的神色有几分倨傲,纤纤手拿起红衫,冷眼一瞥,“还不快伺候我穿上?”
老板捧着笑,刚抬了鞋。
“罢了罢了,衣裳本就不干净,碰上你这脏手,呵,真是晦气死了。”
他背着光,在沉暗的小间里更是难辨脸色,只能看见一双眼波光明灭。
老板也是讥笑:“那可不是,谁比您干净?从那样的地方来,那还跟没下过凡的仙女儿似的。我这不还得感谢您哪,呵,来我这儿小破地方唱戏,委屈您了。”
他不说话。老板懒得等,回头走了几步终不安心,回头一看。
日光渐渐爬上窗,打在他的脸上。抹了五颜六色的油彩,脸白似霜。老板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师傅摸着白胡子,对着在劈叉的他破口大骂:“这段儿怎么又背不下去了?伸手!”
朦胧着一双明眸,不由自主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炷尽沉烟。抛,抛……”
“抛残绣线!”
“啪!”
“啪!”
他哇地就哭起来,劈叉的身子不稳便直直倒下去,没收住嗓子,磕着下巴咬了舌,只觉得嘴里止不住地冒着腥味。
好几日没吃饭没喝水了,知道这个味儿后,便拼命地吸。
“师傅,他快被打死了!”
手中忍不住扯着手绢。
前台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戏,他对着镜子正描眉,描完眉,便举起笔,在眉心点了个朱砂痣,红得妖艳如木棉花。
“花老板,花老板!”
“叫魂儿呢。来了。”
他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看着这二十多年来不改的朱颜,玲珑的身子,扬起了一个笑,扯着水袖,踩着碎步缓缓走上去。
“您给我的,怎么是《游园惊梦》?”
“我这班子开了这样久,怎么说,也要有点噱头不是?”
踏上戏台,神清有几分恍惚。
若妾生做红菡萏,年年绽放在秋江上,陪君伴君逐烟惘。
若君化作花底浪,哪管斜风细雨清阳,生死不离常来往。
“满楼你记着,等会儿上台别害怕,师哥带着你。”
“嗯。”
“大丈夫能屈能伸,又怕何人耻笑?况这用兵之道,贵在知己知彼。若因一时气愤,不能自制,终非大王之福。还望大王三思!”
“哎!这个!哎呀!孤此番出战,若不取胜,纵然战死沙场,又有何惜?妃子!不必多奏了!”
眸色暗了几分,他扬声: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
少年眉目含春,白净剔透。
玉骨冰做仿佛仙人,此刻便是冰雪初融。
辗转反复——随这可绕梁之声,可唤龙凤之声。
台上的他眉目姣好,唱腔幽转,身段如水,如蝶。
柳梦梅模样几转变幻。
周围空无一人,置身云雾之中。
恍惚,他孤身伫立在老戏台。
杜丽娘摘下鬓角红芍药,提裙迎光飞舞。
举起自己的纤手,上面还未有茧。
身着那身花旦的绯红戏服。
提了提袖子,他独自一人站在戏台,自顾自地唱:
“观之不足由他缱,
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仿佛黄鹂出谷,在空旷的戏院回荡,他又唱了起来。
“师哥!”
身着蒨罗裙,踏破荆棘提裙抹妆去看。
笑意绵绵,他直盯着那个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少年,好像光,照耀在每一寸。
温暖在心中。
指尖用力,红手帕被碾碎埋在土中。
一抬眸,柳梦梅正唇角含笑,唱着: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他眉目如画,人比芍药娇,颜色胜身上绯红衣裙。
“好景艳阳天
万紫千红尽开遍。
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身侧开满娇花,真是万紫千红。杜丽娘笑,在风中舞动,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
镜中自己面容青涩,不过十三四岁。
还对身旁的人笑道: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明年,你还要带我来这儿。”
原来情早痴人心骨。
不入相思门,怎知相思苦?
柳梦梅还在唱着,只觉得如聒噪的乌鸦。
他自顾自地唱起来:
“梦回莺转,
乱煞年光遍。”
随意眼波转,看柳梦梅惊讶的眼,自嘲一笑。
少年一身青衣,个子高大了许多。
“满楼,你从今往后,就是我们戏班的角儿了。师哥再也不能带着你了。”
他只低着头,看衣裙上绣着的芍药花。
“师哥!”
“师哥!”
亲眼看着他被一帮子人拉走,却无能为力。
在羊肠小路的尽头,远去了。
少年从不在乎在田野间疯玩,不在乎花落了便再也拾不起,韶光走的多快。
提起宝剑,舞起剑花,婉约的眉目上竟有几分凌冽之色。
再不管世间丑与恶。
也不管身边生乱,大喊。
一抹脖子,画成一个圈,鲜血湿了红衫。
直直倒下。
他望着天,眼睛睁得大。
“师哥,花满楼找你来了。”
我死也要死在戏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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