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亗亗平安

　　夜半，皓月高悬。

　　百里屠苏也不知怎么地打起盹儿来，只觉得不过眨眼刹那间，就被一阵咳嗽声惊醒了。炭火隐隐亮着，方家宅子里将窗户纸糊得极厚，虽然寒风冷气难透进来，光却也是同样。他在黑暗中捉住了一只手，心却感到被猛得一揪。锐痛沿着肺腑静脉传向四面八方，大咧咧地占据了百里屠苏仅半个身子。

　　如此这般，他也想不起小憩前，月光是否透过琐窗，隐约照亮了方兰生那未丢了清气的脸。

　　他想着摸索着给方兰生拍背顺气，却意外碰着了身边的高几。原本方兰生的床头是没有这个的，但听动静，应是有铜台和瓷杯。

　　方兰生闹出的响动一时停不下来，百里屠苏一时也难得的手忙脚乱。先是凝聚火系灵力点燃矮烛，再又单手倒了杯水，这才正要转身喂到方兰生嘴里，背后的人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

　　“百里……屠苏？”那声音干枯、老朽，但确是方兰生的声音。那不敢置信的语调与一日前……或者说数十年前又有何分别。

　　百里屠苏急急忙忙回身，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应道：“是我。方兰生，是我在这儿！”手中的水不慎撒了些出去，却没人顾着它。

　　方兰生眼眶里蓄起了泪水，艰难地缀在眼角，久久不落。他晃神地盯着百里屠苏与初见时别无二致的面庞，班上才恍然嘶哑道：“熄了烛火吧。”他歪着头，许久未剪的银白长发落在脸前稍稍盖住了一边的眼睛。

　　“不。”百里屠苏迅速地拒绝了。

　　他想多看看方兰生，也希望方兰生能多看看他。

　　“他们……他们看了都难受，”方兰生顿了顿，没有明说，也知指的是方家上下的其他人，“你定是也……还是把烛火熄了吧。”

　　百里屠苏咬牙摇头，只帮他把上半身垫高了些，好让他喝水也不会被呛着。

　　方兰生的呼吸听着就像是深山洞窟里裂风穿过，百里屠苏扶他重新躺平时说道：“兰生，你等着，我去请大夫来。”

　　他难得慌张，方兰生却磐石般稳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力气，拉住了百里屠苏的手道：“别走……”约摸是起得太急了，吃着了风，他又呛咳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缓缓道。“屠苏，我好久都没有梦见过你了。”

　　百里屠苏轻易地察觉到轻微抖动，他顺着那人微弱的力道转身跪倒回了床边，执着他干瘪见骨的手，看着他半埋在枕头里的脸。一息间，板正肃穆的表情统统崩塌，初遇时的方兰生一定动不起半点唤他木头脸的意思来。百里屠苏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屠苏，我好像梦见过你。”方兰生每一回眨眼似乎都是极其缓慢的。

　　百里屠苏凝住了呼吸，等着方兰生回忆。

　　“不知道有几回，仿佛在我遇上你之前就梦见过你了，可是梦醒了之后梦里的事情也记不大清了。时间一长，就连梦见过你这件事都逐渐变得模糊暗淡。”方兰生哽了哽，又自嘲道，“许是我老了，该记住的事情都记不住了。屠苏，我梦见过你吗？”

　　“梦见过的。你都记着呢，没错的。”百里屠苏攥着方兰生的手，总觉得这间屋子还是冷冰冰的。

　　方兰生反握了握，好似是重新睡过去了，等了一阵子才忽然再恍惚出声问道：“是我等到你了吗？”

　　他的尾音颤了颤，百里屠苏的心也跟着颤了颤。“是啊，劳兰生久等。”

　　百年难得一见地听到百里屠苏说这样的话，方兰生粗喘着气，弯了弯嘴角：“最后还能见上你一面，真是幸运。万一你重新活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投胎转世，再也不认得你了，那可怎么好。屠苏，我现在好高兴啊，你呢？”

　　“嗯。我亦开怀。”百里屠苏生硬而又重重地点头，“我不学她们。”百里屠苏如此许诺。

　　“你别担心这个。”方兰生也听出来了百里屠苏话里的意思，不仅不介意，却带笑反驳道，“想见就去见，想说就去说。兴许是个美梦呢？”说着神魂恍恍，像是预见了来生再相见时的情景。

　　百里屠苏闷声不答，又服侍方兰生喝下一口水，毫不圆滑地把话题带了开，中途甚至磕绊了一下：“你第一回……梦见我，还是七八岁时候的事儿呢。”

　　“竟是这样早。”方兰生眨了眨眼，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却没从记忆里挖出什么来，“实在是太久远以前的事儿啦。”

　　“嗯。”百里屠苏顺着接道，“那时候你拿着一把木剑，在街上像是走丢了。”

　　“木剑……”方兰生喃喃重复，瞥见百里屠苏欲言又止的模样，了然道，“是欧阳少恭送我玩儿的吧。算算年岁，也该是那阵子认识了他的。我有没有缠着你让你带我去找他？”年少时经历过的事情如今回首再看，好像都没那么清晰了。曾经以为一辈子无法停歇的憎恨和痛楚都已淹没在了过往浊泪下，一汪池塘表面波澜不惊。

　　百里屠苏颔首：“我说我认得他，你就愿意和我说话了。”

　　“小孩子真好骗。屠苏，你说是不是？”

　　方兰生笑了笑，百里屠苏却觉着眼眶发热发疼。

　　“我带着你玩了一天，你好像从来不会累。”

　　“果真是美梦。”小小的方兰生被姐姐们管束教育着，自由自在地和家里以外的人玩耍真是那时候顶开心的事儿了。

　　百里屠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第二回你十二三了，个子蹿了不少。”他比划了一下，也就跟他跪下差不多高。

　　方兰生失笑：“你就取笑我吧。”

　　“没有。”百里屠苏耷拉着眉毛，没能跟着一起舒缓了表情，“很可爱，也聪明。你以为我是人贩子，自己想法子逃回家了。”

　　而且还很善良，总是顾着别人，想着别人。

　　方兰生也想了想，青葱年少的自己是怎么竖起一根根尖刺的，即便那对真的坏人来说还太过弱小，不痛不痒。“我是不是很凶？屠苏，对不住啊。”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心想，你不认识我，这样说这样做都是无可厚非的。人和人相识相交总得是互相的才行，我没能示好，你不接过我的手又有什么错呢？

　　“再后来，你看上去也有十八九了，会了些掌法和术法，我就带你去揭侠义榜。”

　　方兰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亮：“这回我记得。醒来的时候夫子脸色那个差呀，问我为什么在他讲书时趴在睡着了，还一个劲儿地傻笑。我就答说，我认识了一个侠客，帮镇上的人打跑了贼子和小妖，他就气的吹胡子瞪眼儿地拿戒尺抽我的手心儿。等他罚完了，我就只记着那个少侠穿着深色的衣服，拿着把长剑了。”

　　“疼不疼？”百里屠苏想起自己让师尊罚跪的时候，膝盖从疼跪得都没知觉了。

　　“应该是疼的吧，我记不住了。”方兰生眉眼柔和，“原来是你啊，好心的百里少侠。”

　　“嗯，是我。”

　　“等你……之后，我好像总是会梦见你，又或者是梦见了过去的事儿吧。醒来的时候想着你，却也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方兰生叹息。

　　百里屠苏急急道：“我们一起写过春联的。”

　　“春联……？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的。”方兰生问道，“是除夕的夜里吗，屠苏？”

　　“嗯。”

　　“原来是你写的呀。”方兰生一笑，“我有一阵子一直想写一幅字，却不是平时的字体。家里人问我怎么了，我也答不上来。我写过了雨水，又写过了惊蛰，可总觉着不大对。屠苏，我们写了什么？”

　　“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同光。”

　　“是这样啊……‘争’这个字儿确实不好。你看，如何争了，你都不在那儿；不去争了，你又在这儿呢。”方兰生拍了拍百里屠苏的手，说了一通他没大明白的话。

　　百里屠苏只得道：“我再给你写一幅。”

　　“别忙了，门外已贴着了。”

　　“那就明年写，我陪你一道贴。”百里屠苏攥紧方兰生的手，说得也有些喑涩。

　　方兰生不答，转念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虞山时我同你说过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苍老，比紫胤真人来得还要有长辈的架势，可他偏偏没这个意思。

　　“记得。”

　　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

　　“我的梦就要醒了，到头来竟是一场好梦……”方兰生合眼微笑，仿佛真的在做一出好梦，“你……不必急……”

　　一阵风刮开了窗，划开了屋内的温暖空气，吹熄了盈盈烛火。月影被薄云遮蔽，百里屠苏面前却有微光点点，缓缓地、幽幽地向上飘起。他悲慙哽結，牙关紧咬，却不能说出一个字儿来。

　　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他能够做到的事情。

　　“百里屠苏，我好想你啊。”

　　百里屠苏握着方兰生逐渐冰冷，逐渐消失在空气里的手，终于意识到——夜还很长，却只剩他一人尤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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