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槟榔地里舒适的晚风从山谷间穿过，吹得槟榔叶子微微摇晃。

　　每一棵槟榔树的树头几乎都挂着成提青绿色的槟榔果子，夕照下果子们披着一层淡金色的外衣，像一个个乖巧的小宝宝。林里有几个黎人正在巡视。

　　“少爷！”

　　槟榔树下一个穿着五色黎衣、头缠花幔、胸前挂着一个银项圈的姑娘欣喜地向我挥手走来，她的怀里抱着刚刚从树上砍下来的一提槟榔果。

　　和峒里其他大多数光着脚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穿着一双鞋子。

　　这是黎女阿月，我从崖州带回芙蓉楼的十七岁姑娘，半个月前我就让她先到太平峒来做好采收槟榔的准备，她也是少数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之一。但是阿月和一般的黎女不同，她没有绣面，脸上光光洁洁的。

　　“人都找好了，正准备明天动手呢！”阿月高兴地告诉我。

　　她是个十分机灵聪明的姑娘，在我把她从崖州大盗吴挺先手里救出来的时候就看出了这一点。

　　现在到这里看来，提前派她到太平峒来果然没错，我对于采摘槟榔前的这番准备情况感到满意，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到峒里好好休息一晚，等到明天一早再带上家伙，争取三天里将槟榔全部砍下装好。

　　回到峒里，才是太平峒真正待客的开始。峒长高加义把他的主屋腾给我住，我待在黎峒的这几天都会住在这个船屋里。

　　黎人的吃住和汉人有很大的不同，今年是我到太平峒来收槟榔的第四年，不用到饭点我就已经知道他们将要给我这客人准备什么吃食。

　　第一年我是抵触的，为这还特意和葛师父骑了半天马到汉人区去觅食。第二年勉强能够接受，但出了黎区还是不免要闹一场小病。到了第三年终于学了聪明，从汉人区带了好些炊具食物来，终于在太平峒里过了太平的几天。

　　果然，我刚进到船屋里坐了一会儿，高加义和几个峒里的长老就来相请，刚才我们到槟榔谷巡看的时候留在家里的男女们就开始张罗了。

　　黎家人待客很是隆重，每逢族中有贵客，必全族出动大吃大喝一场。

　　我刚走出屋子，屋前一块大空地上就已经熙熙攘攘地聚集了峒里的男女老少，中间摆着各家凑出来的高矮大小各异的桌子，桌面上放置着许多黎家人钟爱的食物。

　　这些食物大多是“野”味，连盛装的器具也都是天工的恩赐。

　　高加义估摸着这两天我就会到峒里，提前几天已经让青年们上山去打野味。

　　他们在周围的山上转了一圈，收获不小，打了一只山马、三四只野鸡、一只野兔、还捕了几只肥鹧鸪。山马伤了一条腿，我要是再晚来两天恐怕也吃不上山马肉。

　　山马肉是黎母山上难得的珍馐，比野猪这些美味十倍。

　　峒里几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山里费了快一天的力气才抓回这头山马，山马是鹿的一种，土人称为山马。

　　黎母山里的山马不多，但是个个能在山林里东钻西跑，食用的又都是山里丰盛的草料，所以肉质特别紧实耐嚼，而且有种特有的清香。

　　小伙子们把山马掏了内脏架在火上翻烤，这是黎人吃野味最常用的方法，在黎峒里几乎看不到汉人区那样种类繁多烹饪方法。

　　他们在架子下烧了一大堆碳火，妇女和儿童们仍在帮忙添加柴火。鹿肉在碳火的熏烤下先是焦皮，然后慢慢地滋滋冒出一层油来，最后连最筋道的腿肉也被烤得脱了骨头松弹诱人。

　　晚风从峒里的槟榔和椰树间吹过，把鹿肉的焦香味吹得满院都是，小孩子们早眼巴巴地望着流口水。其他野鸡、兔子之类的也是同样的办法烤熟，熟后直接用刀割下来吃到嘴里，热乎乎地连呼气都冒着肉香。

　　黎峒里的人几乎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便吃。盛具多是陶土烧制，最常见易得的是用老椰子壳剖成两半使用，另加一些弧瓜之类的植物的壳。

　　鹿肉一熟，高顺亨就奉峒长高加义的意思拿刀割了一大盆上来，盆底铺着洗净的芭蕉叶，热气一激隐隐能闻到叶子的清香。

　　虽然没有油盐酱醋等调料，但这种原味炙烤的滋味却丝毫不逊色。相反，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纯香。

　　田爷用椰壳舀了一瓢水来，净过手后我就入乡随俗地与他们一起用手直抓起一块大鹿肉来吃。

　　高加义很高兴，连连称赞我“有本事”，峒里的男女老少也很开心。其实这倒真不是我为了迎合他们做出来的样子，我是真的喜欢这种山林大海里的鲜味。也许我的前世就是个野人。

　　吃野味，喝黎人特酿的酒，看峒里的年轻人载歌载舞，一直闹到月上槟榔树梢才消停。

　　阿月把峒长养的两只好狗拴在我的屋前才回她的地方睡觉，她和峒里的姑娘一起。

　　黎峒的夜晚并不寂寞，喝了黎家自酿的后劲十足的山兰酒后，我有些头晕，风从船屋的缝隙吹进来，夹带着黎母山上各种各样的动物声，我听着这些奇妙的声音，在峒长的两条好狗的守护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太平峒就醒了。家禽家畜们到处叫嚣，屋前的两条狗也兴奋地上蹿下跳。阿月来叫我的时候，峒里的小伙子们已经做好了去槟榔谷的准备。田爷给我拿了两个大芋头，他自己刚吃了几个地瓜。

　　为了尽快采收槟榔运出山，我一边吃着芋头一边和峒里的能手们往槟榔谷出发。其时晨光熹微，山林里勉强能看得见道路，路旁的杂草上布满了露珠，走到槟榔谷时裤子都湿了一半。

　　一到槟榔地，小伙子们就腰上套着砍刀爬上一棵棵结满果子的槟榔树。他们麻利地爬到树顶，一只手抱着树干，另一只手手起刀落，把一捆捆槟榔砍落到地。已经在地上做好准备的其他人则将槟榔连着粗蒂装进大竹篓里，然后用板车把装满篓的槟榔运回太平峒。

　　这样的工作要整整持续三天，太平峒的槟榔才能被采收完。我一般不会在槟榔地里一直监督他们干活，因为完全没有必要，有田爷在场不时调度就行。我的时间一向用得紧张，古人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我是既惜金缕衣，更惜少年时。

　　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有限，而这世界又有那么多有趣和值得探索的事情要做。

　　所以我到黎母山来，并不只是为了收槟榔，或者说收槟榔还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把采收槟榔的事交给田爷后，我和阿月从槟榔谷边那条分界的小溪往黎母山上爬。

　　“王少爷。”高加义见我们往山上的方向走，快步赶了过来。“你们要上山吗？”

　　“来了几次，还没上过黎母山，今天去看看。”

　　高加义却皱着眉头，他摇着头道，“还是别去了，山上还有野猪毒蛇”。

　　“那不是正好吗？打来给大家一起吃。”我笑着说，当然也知道光靠我们两个人是绝不能打野猪的，被野猪打还差不多。

　　高加义见我主意坚定，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会讲汉话的高顺亨从槟榔树上叫下来，并当着我们的面用黎语恳切地叮嘱了他。

　　高顺亨点了点头，峒长才面带犹豫地让他带我们到山上转转。

　　从槟榔谷旁边的小溪，我们开始往黎母山上爬。黎母山是黎族人的“圣山”，每逢三月十五，黎族人都在在黎母山祭黎母。

　　山上多的是各种各样的生物，恐怕整个琼州岛上，树木最多、禽兽最多的就是黎母山了。但是黎母山不是寻常人能上的地方，别人不说，十五岁那年我就差点死在黎母山上。

　　从那以后，不说我对黎母山多少有点禁忌，就说曾祖父和葛师父，他们都不许我再靠近这个地方。

　　但是我不能不来，因为黎母山上有我需要的东西，而且只有黎母山才有。

　　高顺亨带着我们专挑已经踩出路来的地方走，而且一直都在黎母山的外围山脚下转悠。我知道肯定是高加义让他这么做的，有意让我们远离黎母山深腹。

　　“我想到山里转转，走吧。”我对高顺亨说，然后径直往山腹深处走去。

　　高顺亨是个耿直的小伙，他见我要往深山走，脸上马上出现犹豫的表情，但是很显然又不知道怎么劝阻我。

　　“少爷，山里路窄，走起来不方便，我们要不然不去了吧……”他跑到我前面，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还怕走山里的路吗？顺亨兄弟，听说黎母山上都是大树，你带我看看去。”我说。

　　高顺亨更加不知所措，他回头看着山下正在忙得火热的槟榔谷，满心期望着峒长能过来帮忙劝说。但峒长正在和族人一起搬运摘下来的槟榔，一点空隙都没有。

　　“走吧，我们有刀，还有你带路，怕什么。”

　　“是啊，你带少爷去看看大树我们就回来，天才刚亮，有什么好怕的！”阿月也跟着附和。
　　高顺亨拗不过我们，只好勉强地走在前面带路，我让他带我们去看黎母山里的巨大杉树和松树。

　　黎母山就像一个藏宝盒子，里面蕴藏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树木和禽兽。但是一旦当你要打开这个盒子时，又要做好首先触碰到的是里面的机关的准备。而且这种机关的厉害，甚至可以一击致命。

　　十五岁，是女子及笄成年的年纪。我虽然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但实质上我还是个女儿身。所以在十五岁那年，在秘密行完笄礼后，我决定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开阔眼界、锻炼自己的能力。当时正遇上管家忠叔和葛师父要到黎母山来打探槟榔的生意，于是在再三向祖父请求下，我和他们一起来了黎母山。

　　那时候的黎母山就很令我感到惊喜。十五岁的我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但是没有见过一座比黎母山更加茂盛、更加热闹的山。

　　它到处是各种各样的树木、藤蔓、野花野果，到处是各种各样生物的叫声。

　　一枚卵，雷公将这枚卵划破后迸出了黎族人的始祖黎母，从此这个族群繁衍生息。

　　我们到了黎母山附近，向导带我们找到几个黎峒，我们就在峒里和峒长们谈采收槟榔的生意。

　　那时候还主要是忠叔和葛师父拿主意，我大多数情况下是听他们说话学习，最后主意拿得差不多了再由我来暂定，最后再回芙蓉楼向祖父报告后确定。

　　生意谈得很顺利，谈完后我向忠叔提议上黎母山玩一玩。忠叔去问葛师父的意见，葛师父一向主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格物致知”，于是答应由忠叔领我上黎母山玩上半天，然后我们打道回芙蓉楼。

　　忠叔当时是芙蓉楼的大管家，祖父最信任的人之一，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与祖父一起从慈溪徐家出来的仆人福元。

　　我和忠叔早早地从峒里出去爬黎母山，当时在我的眼里，黎母山就是一个单纯的充满着惊喜的地方。

　　我听到芙蓉楼来喝酒的人说过，黎母山上有野鸡、有野兔、还有各种各样味道甜美的野果，而这些都在我进入了黎母山后得到了验证。

　　唯一那些喝酒吹牛的人没有说到的是，黎母山上还有一种令人闻而颤栗的东西，叫做“禁”。

　　“看！”高顺亨突然指着地上低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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