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念祖的变化是我许多等待答案的迷题之一，我以为随着念祖归期的临近，这将是最先解开的一个。但是有的事情的到来是完全不在预料中的，比如莫鬼的出现。

　　这是五月的琼州岛，醉了酒的荔枝已经红扑扑地挂满枝头，橙黄色的黄皮果也倒在农家的屋瓦上，岛民们都在砍粽叶泡糯米准备裹粽子迎端午，芙蓉楼里也飘满了咸蛋黄的腥香味。

　　我爬到黄皮树上摘了一串轻熟的果子，把果子剥了皮加了一小撮海盐泡在凉水瓮里，凉水酸酸咸咸的，是夏日解暑消夏的佳品。

　　前两日连吃了几大串荔枝，已有些上火的迹象，所以抱了一壶黄皮水来到椰树下的摇网准备消消夏。

　　我才刚刚躺到摇网上，阿月就急匆匆跑进来。自从阿婆那里回来之后，她的身体就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完全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

　　“少主！”阿月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大事！！莫鬼出现了”！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就着壶嘴的嘴巴还往喉咙里吸了一大口黄皮水。

　　“吴霸天跟莫鬼在沙船岛打起来了，莫鬼劫了吴霸天的船！”

　　我跳了起来，壶子差点摔到地上。

　　“真的？！”我问，因为这些年关于莫鬼重出江湖的消息层出不穷，但每次都是假的。

　　“真的！！这次是真的！吴霸天挖了一船珊瑚，全被莫鬼抢走了！现在吴霸天跑到宣慰司陈老爷那里气得跳脚！”

　　吴霸天，就是崖州大盗吴挺先，他在崖州称霸一方，人送外号“吴霸天”，阿月就是我从他那里花钱赎出来的。

　　一向只听说吴霸天抢别人的船，还没听说谁抢过他的货。而且，吴霸天一向在崖州一带动静，怎么这次跑到琼北的沙船岛了？

　　然而我来不及细想吴霸天的事，莫鬼才是我的重点关注对象。他与我父亲失踪的事密切相关，如果他真的是沉寂了十年的莫鬼，那么我一定要见到他，问出当年在南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父亲究竟最后怎样了？

　　于是我把黄皮水放在石头上，赶紧地奔到宣慰司去打探消息。当年父亲出事时宣慰司的掌印是何安，现在换成了陈谦。

　　陈老爷虽然没有亲历父亲的事，但这事在琼州府闹得很大，他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没用多久也都知道了。而我们作为琼州府数一数二的纳税大商号，逢年过节或者宣慰司要组织州民举办某事时，不免要多供些东西，所以一来二去地也成了宣慰司的常客。

　　我赶到宣慰司时，崖州大盗吴挺先已经走了。陈大老爷正准备差人来告诉我们，这些年芙蓉楼给宣慰司里送了不少东西，他也知道莫鬼对于我们的意义。

　　我骑着赤鹿来到衙门口，守门的差役早已认识我，当下嬉皮笑脸地连忙从树荫下跑出来牵马迎接。另有一个人快步地跑进府里去向陈老爷报告。

　　宣慰司是琼州府的军事衙门，是朝廷在偏远地区设置管辖军民的机关，它的正印官就是琼州百姓的父母官，就是琼州府军民的大老爷。

　　宣慰司的衙门并不大，也不奢华，一座不高大的正门上灰瓦生了青苔野草，两只石狮镇守在门口，门匾上写着五个大字“宣慰司衙门”。

　　和一般的县衙一样，宣慰司衙门前是公办衙门，后是宣慰使的内院。我和阿月进了宣慰司，从前面“明镜高悬”的衙门大堂绕过去，再过两道隔墙的拱门，就到了陈大老爷的后院。

　　整个院子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破旧，但这并不代表这里真的与它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清廉”。

　　历代的宣慰使之所以不愿意大兴土木修建衙门，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人愿意长久地待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南国之境，他们宁可把在这里得到的好处藏起来运回老家。

　　陈大老爷的前任，那位经历过我父亲之事的何安大老爷，就是这么做的。据说他用在琼州岛得到的一大笔钱财贿赂京官，后来成功地从这里回到京城，并且在老家富甲一方。

　　我们到了后院，只见陈大老爷正在院子内的凉亭上乘凉，他的夫人本来已经带着孩子进了房门，却在进门的刹那停了停脚步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并且似乎对我露出了微笑。

　　我连忙转头看向别处，自从我男装以来，就不得不随时提防这种微笑的“陷阱”。

　　“念祖！”陈大老爷坐在石凳上一边扇着蒲草编成的扇子一边笑着朝我招手。

　　我连忙趋步赶过去。“给大老爷请安。”

　　“快来坐吧，阿香，快给念祖倒壶凉茶来！”

　　陈大老爷使唤着仆人。他是个短小精悍的男人，四十来岁，一张圆脸红扑扑的，特别怕热。
　　“大老爷，我听说海上有莫鬼的消息了？”我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

　　陈谦：“我正要使人去告诉你，这次是真的，打着莫氏的旗号，把吴挺先一只采珊瑚的船劫了，他告到这里来，要我给他主持公道哩！”说完，他朝送来凉茶的仆人打了手势。

　　我心里想：“莫鬼和吴挺先都不是好东西，被吴挺先欺负的人不计其数，他还要别人主持公道？”

　　但是心里冷笑千百遍，嘴上还得细雨春风。“那敢问大老爷准备怎么办？”

　　“吴挺先出一万两白银助宣慰司剿匪，他说要让南海从此太平无事。”陈大老爷微微一笑，并劝我们喝凉茶。

　　如果真的要让南海太平无事，那就不仅要剿莫鬼，还要把吴挺先也一起兜了。而且，他肯出一万两剿匪，那吴家里就不知道藏有多少倍的一万两。

　　仆人送上来一面三角旗帜，旗帜上赫然绣着云纹底加一个大大的“莫”字。这面旗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当年父亲出事后，忠叔和吉道公就是拿着这样一面旗帜哀痛地回来告诉我们那个消息。

　　“吴挺先虽然有点霸道的名声，但此举也是惠及乡里的善举，怎么说都能有个好名声哦。”

　　陈大老爷见我没接着他刚才的话吱声，又微微笑着说。

　　当然，和这位大老爷打交道久了，自然很快就明白他微笑里的含义。

　　“既然是惠及乡里的事，芙蓉楼也得出一份力。但是这次毕竟是莫鬼劫了吴老爷的货，吴老爷自然也是想借此机会告诫南海上的盗匪他吴家不是好惹的，所以念祖也不敢抢了吴老爷的风头。思想一下，剿匪的费用已由吴老爷出了，我们不能抢他的风头志气，不如芙蓉楼出银一千两，权当给宣慰司众为民除害差爷的劳顿费，还请大老爷不要嫌弃。”

　　陈谦的小红脸一下子露出笑意，按照习惯，他一般还会推阻几次说什么“当官为民是本分”之类的话，但是这次他没有推辞，只说了两句“念祖有心了”。

　　大概他知道莫鬼对于我的意义，所以收得心安理得。不过他收得爽快，实惠也给得爽快。

　　陈谦透露给我，莫鬼的藏身之处已经找到，就在崖州以北的一个小荒岛上，他们准备端午节一过就带兵前去剿匪。

　　“念祖愿带五十人助宣慰司剿匪。”我说。

　　陈谦看着我笑笑，他当然知道我说的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莫鬼弄清我父亲失踪的真相。不过我也知道，他肯定会答应。多了五十个人无偿助他剿匪，一旦剿匪成功抓到莫鬼，吴挺先肯定还会再给他一笔钱。

　　“不过，还恳请大老爷不要使吴老爷知道，我和吴老爷之间有点小误会……”

　　陈谦的小红脸又笑了笑，我看见他的夫人又从窗户里探出半张脸来。但是陈谦浑然不觉，他今天看起来十分高兴，似乎并不只是这一件对他来说“两全其美”的事情使他开心。

　　“五月初十，伏波港出发剿匪！”陈谦举起一杯凉茶与我“碰杯”，又高声地招呼侍女阿香给我们端来一大筐熟得皮色已黑的黄皮果。

　　这是我自接掌芙蓉楼以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在一种出其不意又十分紧急的情况下到来。

　　五月，正是闽浙商人从琼州回船的时间，因为这个季节海上的风向最利于回程航行。所以五月也是每年琼州岛上最后一个贸易旺季，大商户们通常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以争取最后的黄金时间。

　　本来今年芙蓉楼除了槟榔的生意外，还有吉贝、珊瑚、沉香等大桩生意，尤其是珊瑚生意，我们找到了一个专和达官显贵做珊瑚生意的大作坊，把从海里挖出来的珊瑚制成佛珠后价值可翻数十倍。

　　这些事大多是由我来亲自联系、定价，但是现在不得不暂时请祖父主持、葛师父和阿月亲自去跑办。

　　我要在出发去会莫鬼之前做好许多准备事项，因为莫鬼和我以往所有打过交道的人都不一样，包括崖州的无耻大盗吴挺先在内，他都是最特别的一个。

　　莫鬼，不知道他的具体年纪，按照流传的说法，现在已经年逾花甲。

　　他的名声，可谓是琼州府上流传最广的一个，在我童年开始记事的年纪，就知道莫鬼的名号。

　　虽然吴挺先也号称大盗，但吴氏的“盗”是为人所不齿的，因为他在崖州的海域上不仅打劫过往势力弱小的外地商船，有时连本府的船只也不放过。

　　不仅如此，吴挺先还在崖州甚至范围将近黎母山的地区霸占资源，只要是吴家看上的木材、渔场、盐场，他就会使用霸道得到手，甚至连崖州渔民在外海发现的珊瑚礁，他都会当面抢夺。所以提起吴挺先，本州平民只是恐惧他的势力，对其人却无一字褒辞。

　　莫鬼却不一样。

　　如果说吴挺先是海盗中的“千户”，那莫鬼就是传说中的“飞将军”。关于莫鬼的传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可以概括，“踏遍南溟三千岛，收尽龙王掌上宝”，这句话是莫氏盗团里传出来的，据说是莫鬼自己说的。这也间接说明了莫鬼的本事，传说他的船队到过南溟的每一座岛，甚至出过南溟，到过更远的地方。

　　而且，据说莫鬼自从当了海盗开始，就没有下船上过陆地。

　　莫鬼的财富，主要来源于两处，一处是他在海上搜罗的各种奇珍异宝，他的船队敢于到常人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总能发现许多珍稀的宝贝。

　　还有一处来源，就是打劫过往商船。

　　但是莫鬼的打劫和吴挺先的不同，莫鬼打劫的船只一般都有固定类型，多为外邦贵重商船或者本邦、本州中一些名声不好的富户的船，比如在他隐退前就打劫过数次吴挺先的采珠船、采礁船，那时候吴氏还没有能力和莫氏抗衡，所以每次只能跳脚骂娘。

　　而且，莫鬼每次打劫，一般只劫货物不伤人，所以莫氏的打劫统的来说可以概括为“劫富劫货不动人”，而且一般劫的也只是恶富，加之有时候莫鬼还会让人派些钱财给崖州一带贫苦的疍户（听说他自己也是疍户出身），所以提起莫鬼琼州人除了七分神秘外，还有三分敬意。

　　如果不是发生了父亲那件事，莫鬼应该是除了父亲和葛先生外，另一个我最崇敬的人物。

　　因为关于他的种种传说，疍户出身、劫富济贫、从不上陆、周游南溟……都是我曾经有过的梦想，可以说他是第一个证明给我看，大海的梦想是真的能够实现的人。但是这个令我无比向往的人，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就成了我的仇人。

　　虽然我也曾经怀疑过，在本州并无恶名的父亲的商船怎么会突然成为莫鬼的目标，但是这种怀疑经不起推敲。

　　经不起推敲的原因有二，一是现场带回了莫鬼的旗帜，云纹为底上面绣着一个“莫”字。

　　莫家旗很难仿造，据说每一面莫家旗都是由莫氏盗团中最精巧的黎女双面绣制，远看是个“莫”字，近看是个人形行于海上，所以莫家旗又称云海旗。等闲没有人会仿造云海旗，既没这胆子，也没这能力。这是我的怀疑经不起推敲的原因之一。

　　经不起推敲的原因之二：侥幸从海难中逃生回来将消息报告给我们的两个人，是忠叔和吉道公。这两个人都是父亲所信赖的人，尤其是忠叔。

　　忠叔姓徐名忠诚，是芙蓉楼里唯一仍然保有慈溪徐氏姓氏的人。

　　他的父亲，就是当年侍奉曾祖父一行从慈溪直到琼州，危难时刻仍然不离不弃的仆人福元。

　　福元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忠诚，就是希望他能如自己一样，永远对主人忠心。综上的猜测，想要在海上捡到莫家旗和忠叔背叛主人这两件几率极小的事情恰巧重和在一起，那几乎不可能。

　　怀疑被证明了不可能后，就只剩下一个事实：父亲和莫鬼在海上遭遇，莫鬼抢劫了父亲的商船并且重伤他和母亲使之落入茫茫大海。

　　虽然我仍然不明白莫鬼这次破例的原因何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之后他会消失了整整十年，但这些都不妨碍我认定自己的仇人。

　　我从没想过会和儿时希望变成的人成为仇人，但现在成了事实。面对这个如此神秘莫测的仇人，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办法就是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所以这些年来，在经营芙蓉楼生意之外，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各种航海的本事。

　　虽说没有做到像莫鬼那样“踏遍南溟三千岛”，但南溟一半的岛屿上也有过我的足迹。

　　我希望等到有一天我真的要与这位传说中神秘莫测的仇人见面时，不只是个被一众人护在中间的雏儿。

　　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

　　所以我要把自己这些年学到的本事都拿出来，用在对付这个棘手的仇人身上，八天后，伏波港，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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