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作者:夏季青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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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母


      我们连夜到了六合村,找到了吉道公说的娘母何氏。娘母,是对会做法术的女人的称呼。为了抢救阿月一命,我们不得不在凌晨打扰她。

      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何娘母对我们的唐突造访居然没有生气或抵触。

      她很平静地捧着一盏油灯从屋子里走出来,油灯下,是一头银色的白发,是一张布满了皱纹却仍然充满美感的脸,而且那布满了皱纹的脸颊上刺着绿色的纹面。

      这是黎族女子特有的标识,为了区别氏族,她们在几岁的时候就要接受纹面,这些有着特定图案的绿色条纹也就从那时起伴随她们的一生。

      “不好意思啦!”吉道公连忙抢着向何娘母赔罪,“事情急了,阿婆你恕罪啊”!

      何娘母没答吉道公的话,脸上也看不出半点不高兴的样子。她将油灯举得稍高些,照看了我们一圈。

      “阿婆,求你帮帮忙。”我见她并没吉道公形容的那般古怪,甚至平和得有些慈祥,于是指了指身后的阿月拜托她帮忙。

      她没说话,却让了让身子,门口就容得再有一个人经过。

      我连忙让葛师父和吉道公帮忙把阿月抬下车,准备把阿月扶进何娘母的屋子里。但是当我们扶着阿月走到门口时,她却示意我们停住脚步,同时用食指指了指我和阿月。

      “好!”吉道公马上就会意,“少主,阿婆说只有你陪阿月进去”。

      何娘母不说话,表示吉道公说对了。

      这个时候只要她肯救治阿月,这点条件有什么好商量的,于是我二话不说就把阿月背到身上,慢慢地把她背进了屋子。

      娘母把门关上,葛师父和吉道公留在了外面。

      我们进了娘母的屋子,这是个简陋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张四脚不平的八仙桌、一张织布机和简单的生活用具,然而摆放得很整齐。

      娘母在地上铺一张草席,示意我把阿月放到上面。我照着她的指示做,让阿月在草席上平躺。

      娘母又点了一盏油灯,房间不大,两盏灯足够照得很亮。

      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挨得很近地观看阿月的脸,然后又用颤巍的手捏了捏阿月的手掌,最后则坐到地上、闭上眼睛,身体向前倾斜,鼻子从阿月的头部到腹部微微地嗅了嗅气息。

      做完这套动作后,娘母用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想起身。我连忙将她小心地扶起来,却在扶住她的手臂时发现她的骨头似乎正在发出咯咯的声响,就像没有垒稳的石头在晃动。

      娘母起身后有些晃悠地朝床头的位置走去,从床底下慢慢拉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来。她打开木箱,只见里面装着一套黎族女人的衣服,颜色如新。她把衣服拿出来套在身上,衣服的长短不差多少,但是大小却差很多。娘母瘦小的身子套在衣服里,像穿了一件袍子。

      穿好衣服后,她又从箱底里拿出一块红布,从八仙桌上堆放杂物的竹篮里抽出三炷香,再从米缸里用碗掏出一碗大米。掏米的时候我听见瓷碗刮着缸底的声音,那大概是缸里的最后一碗米。

      何娘母一手端着米,一手拿着三炷香和红布走回来。米碗放在草席边,点燃的三炷香插在米上。做完这些后,她从八仙桌下拿来一个四方小矮凳,坐在三炷香前面,然后将手中的红布覆在头上,红布垂下来正将她的脸面遮住。

      她双手互握,口中开始念念有词。红布盖在脸上,我看不见她的神色,但是从声音中可以感受到气氛的庄重肃穆。这与吉道公的那种严肃完全不同,吉道公的严肃给人的感觉是出于礼仪的约束,而娘母的肃穆则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她念的是黎语,苍老而缺少润泽的声音从红布下传来,虽然听不懂内容,但从抑扬顿挫的音调上感觉到她像在唱某首古歌而不是枯燥的咒语。我就在门口后抵门用的石头上坐下,静静地听她唱歌。

      屋里静悄悄的,屋外葛师父和吉道公正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等待,公鸡已在笼中伸了个懒腰。

      娘母就那么坐在矮凳上,唱了很久的时间,如果她唱的真的是黎族的古歌,那应该已经从黎母出世唱到了现在。黎族人只有自己的语言而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全靠着古歌和黎锦传承。

      屋子的门关不严实,我感到一股清凉的微风从门缝中钻进来。我趴到门缝中向外看去,只见天边出现了一圈光色。也正在此时,村子里第一声公鸡鸣从大榕树方向的房顶上传来,娘母的唱声也停了下来。

      她伸手从米碗中拔出最后一柱仍然在燃烧的香,左手握住阿月的手掌,右手捏住最后燃烧的香柱头在阿月手掌的虎口位置一下子印了下去。

      “啊!!”阿月突然大叫一声。

      我赶忙起身过去,只怕这娘母还要有其他的出乎意料的举动。

      但是没有了。阿月也只是大叫了那一声,尔后也没了动静。我上前探看情况,只听得阿月鼻息均匀,并无异样。

      娘母也解下了红布,将刚才搬出来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又都收好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跟她交流,只好跟着她帮忙收东西。好在她也没有拒绝,收完东西后娘母坐回自己的床上,并示意我坐在矮凳上。

      “阿月已经好了吗?”我坐下后试探着问。

      娘母点了点头。

      听到确认的消息,我就想先开门出去告诉葛师父和吉道公,免得他们不安。但是当我刚有起身的意图时,娘母就再次示意我坐下。她指了指阿月,然后摇了摇手。

      “是让我在这守着是吗?”我问。

      娘母点了点头,并且这次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很累的样子。

      连夜打扰一个已经九十岁的老人家,这突然让我觉得心里很愧疚。所以我不再违拗她的意思,踏实地在床前的矮凳坐下。

      娘母坐着喘了好久的气,才觉得舒坦了些。吉道公说她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我却觉得她一直是清醒的,而且道公说她的脾气古怪,我也没有感觉到。我觉得她很平静,而且很慈爱。

      “阿婆,您休息吧。”我见她的脸上露出倦容,于是劝她躺下睡觉。

      但是娘母听见这句话,陷入皱纹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惊诧,但是这种惊诧很快就归于平静。
      她用手撑着床板,缓缓地向床上躺下。

      天色慢慢地亮了,村子里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地打鸣,虽然天空仍然笼罩着夜晚遗留的乌云,但它掩盖不住即将冲破而来的阳光。

      娘母躺下了,阿月的呼吸声也越发均匀。我伸手触碰了她的皮肤,已经有了温热的感觉。

      我想着,就这样等到天亮,等到阳光到来,一切就好了。

      忽然,床上的娘母轻声地哼起了歌谣,轻轻地、用黎语哼唱着。她将双手叠放在自己的腹部,忘乎所以地歌唱。虽然老人并不充足的气息使她的歌声听起来有些沉重,但是我却感觉到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也许这些族人传唱的歌声使她想到了自己过去快乐美好的时光。

      我挨着她的床,使身体有个支撑的地方,渐渐地在这轻缓的歌声中迷糊地准备走进梦乡。

      “玉蟾阁中双梭飞,大云寺里落霞晖。海天尽处鸟不至,公主南行归不归?”

      我迷迷糊糊里听见这几句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几句话是用汉话念出来的。

      “玉蟾阁中双梭飞,大云寺里落霞晖。海天尽处鸟不至,公主南行归不归?”

      我再次听见了这清晰的四句话,是从娘母的床上传来的,而且是从她苍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何娘母也会说汉话的吗?那她为什么刚才一直不说话?

      我睁开眼睛,诧异地看向床上。

      娘母睁着眼睛,她没有睡着。

      “那个地方……黄金到处都是……但是谁也拿不走……”何娘母断断续续地说着,这时候的她,有点像吉道公说的神志不清的样子。

      “阿婆,你也知道这首歌?”我问。

      这首歌谣并不是我第一次听见,而且也不算什么秘密的消息,琼州岛上出过岛往南远航过的人几乎都听过。但是这首歌谣第一次传入琼州人的耳朵里,却和我的父亲徐修达及他的一个外邦友人有关。我第一次看见这四句话就是在父亲的书房里。

      “玉蟾阁中双梭飞,大云寺里落霞晖。海天尽处鸟不至,公主南行归不归?”

      父亲整日里没事就琢磨这几句话,他说在这四句话里藏着南溟的大秘密,但究竟是什么秘密,他却还没来得及解开谜底就在南海上消失了。

      现在,突然在一个九十岁的老黎人这里再次听见这四句歌谣,不免勾起我心里的疑惑。而且,吉道公说过的娘母具有预知未来能力的话突然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阿婆。”我想试着问她,“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歌呢?哪个地方都是黄金啊?是这歌里说的鸟不飞岛吗”?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娘母睡着了。

      我靠在床弦上,本来迷糊的头脑此时却十分清醒。很多积压在心里的事一下子像被打开了钥匙全都翻了出来。

      十岁那年,父亲到崖州买小马,认识了一个外邦来的人。他们对于大海有着一样的痴迷,尤其是对于大海中隐藏的神秘宝藏,更是充满了探索的兴趣。

      他们相见恨晚,抵足而眠整整聊了三个晚上。也就是那次崖州之行,父亲得到了这首歌谣。

      这首歌谣原本应当没有这么雅致,它是父亲那位朋友从崖州土人代代相传的口语中整理书面化得来的。崖州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首童谣,他们只把它当做孩童们聊以乐趣的童谣之一。

      然而父亲的朋友却不这么认为,他在海上行走几十年,对于南海上发生的故事颇有研究,所以他在和父亲分享了这首童谣后得出一个结论,这首童谣里指示着南海上一个蕴藏着巨大宝藏的秘密。

      父亲也为此痴狂起来,除了芙蓉楼的日常经营外,他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探索这件事上,我有时深夜里悄悄起床跑到他的书房外仍然能够看见房间里亮着光。

      我知道父亲一向不是贪爱钱财的人,他做的事情总是为了满足脑子里无休无止的好奇。而且,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芙蓉楼开了木芙蓉。

      他出事的那年,同样也是我十岁那年,他如痴如醉地研究了那首童谣之后,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十分开心地告诉我们,“老爹马上要和你们的娘一起到占城去卖货,等这一次回来后,老爹我要造一艘大船,去找到那个鸟不飞岛”!

      那个时候,造大船还是浙江、福建、广东雷州以北的事,琼州岛没有大船。

      一直到现在,琼州岛还是造不了大船,这里只是大商船们的中间补给站。

      父亲什么都愿意尝试,如果他那次出海回来了,一定是琼州岛上第一个造出大帆船的人。

      但是他没有回来,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母亲陈氏。母亲陈氏也是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她的祖父,就是当年在曾祖父渡海时出手相助的船长陈向荣。这两位在海边长大,对大海怀着无比热爱的人,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消失在茫茫汪洋中。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伤心沮丧。虽然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告诫自己要勇敢精进,但这个时候确实感到累了。虽然黎明就在不远,但黎明前的黑暗还是使我感到想睡的困倦。

      阿月的呼吸声更加均匀有力,把心放下后我很快也在不知不觉中横倒在床尾睡着了。

      我睡得很沉,梦见了我的父母。他们已经许久没有来到梦中,一如原来那般快乐有趣。但是美梦没有持续多久天就亮了,葛师父和吉道公在门口使劲地敲着门。

      我打了哈欠起来开门,一下子忘了这是娘母的家。门打开了,只见他们神色着急地站在门口。
      “没事吧?”葛师父问。

      我回头看了看阿月。明亮而温暖的晨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正照在阿月的身上。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充满神气的样子,胸口均匀地起伏着,看起来已经是个健康的人。

      “看来都好啦!”我高兴地说。

      葛师父欣慰地露出微笑,吉道公却推开门板径直地朝床边娘母的位置走去。

      只见他走到床头立住,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

      “让阿婆多睡会儿吧。”我小声地说。

      吉道公仍然那么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感到了奇怪,葛师父已经迈步朝床边走去。

      “阿婆走了。”吉道公说。

      “什么?”我突然没反应过来,葛师父也已经走到床边。

      “阿婆在梦里走了。”葛师父说。

      我连忙走过去,只见阿婆安详地躺在床上,两手互握,双目紧闭。晨光映照在她的胸口上,平静得像月光下的大海。

      我们按照黎人的风俗安葬了娘母,然后带着已经清醒的阿月回了芙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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