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这天晚上只有我、葛师父和吉道公三人来到道场，也是我们三个人把阿月推来安置在隔壁屋子里。

　　吉道公不再光着膀子，而是穿着一身皱旧的道袍，一看就像是从箱底里翻出来的陈年老货，头上戴着一顶道帽，手里提着一把桃木剑。唯一和平日里没区别的是，他的脚上仍然踩着一双一走起路来就嗒嗒响的木屐。

　　“做法的时候不要说话。”吉道公准备开始前又嘱咐道。

　　屋子的正北端摆着一张八仙供桌，桌上正中间摆着祭品羊，羊的两边是两只屁股油亮的鸡。祭品前面则是香炉，插着檀香和红烛，桌角边上放着一把小匕首，桌脚下绑着一只活公鸡。

　　香案前的空间就是吉道公等一下发挥的地方。我和葛师父分坐在屋子两边的长凳上，葛师父掸了掸衣服上沾的一点灰尘，神色十分淡然。

　　吉时到了。

　　吉道公手执着桃木剑，脚踏着木屐鞋站到供桌前，先是向供桌拜了拜，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一番。虽然这时的声音低，但我们勉强还能听见念词的内容，大概是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谁在此处准备行什么事，求祖师助力等一类的话。

　　念完开场后，吉道公突然在供桌前举着桃木剑绕着圈疾走，一边走一边唱念。

　　他唱的音调像寺庙里诵经的音调，但是内容却一点也听不清楚，这便是斋蘸科仪，是道公们做法时必有的步骤。

　　吉道公平时说话的声音虽然给人以“吊儿郎当”的感觉，但是这声音用在诵咒做法上却别有一种催眠的效果，哇啦哇啦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脑子一空。再加上那双走起圈来嗒啦嗒啦木屐的配合，屋子里简直像是某两种乐器在合奏。

　　唱了好一会儿，木屐嗒啦的声音终于慢了下来，吉道公已经唱得满头大汗，道袍背后湿了一大片。

　　他放下举着的桃木剑，又念念叨叨一番，然后右手抓起桌角上的匕首，左手提起绑在地上的活公鸡，突然将匕首在公鸡冠上横割一刀并且大喝一声，“破”！

　　但不知是道公动作太大，还是公鸡受伤后挣扎带起了风，就在吉道公大喝一声后，红烛突然被吹灭，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我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吉道公“嘘”了一声。我们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但是除了那阵来历不明的风和公鸡不停的惨叫声外，再没别的异常。

　　吉道公摸到供桌上，把红烛又点亮了。这时才看见地上的公鸡鸡冠被削去了一半，殷红的鸡冠血落在地上，点点滴滴洒得到处都是。

　　“去看下阿月。”吉道公说。

　　我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于是赶紧点了一盏油灯起身走到隔壁屋里去。

　　阿月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和我们刚把她抬进来时没什么不同，所以我稍微地松了口气。但是等我将油灯靠近她的脸边时，却吓了一跳。

　　阿月脸色铁青，看不到一点血色，摸她的手也是冰冰凉凉的。我连忙去探她的脉搏鼻息，幸好的是虽然虚弱，但仍然有。

　　我连忙回到道场找吉道公，他已经收起了桃木剑，公鸡也松了绑扔出去自生自灭了。葛师父正走出门，他要去喊两个人来收拾这些东西，法术已经结束。

　　“道公，阿月情况好像更坏了。”我急忙地跟他说。

　　吉道公抱着自己的东西，仿佛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我们再次回到阿月的身边，她就剩下一口气在胸口吊着。

　　吉道公低头看着阿月，叹了口气，“这个我是真没办法啦！拜托少主再找高明啦……”

　　“你原来不是治好我了么？怎么对阿月就没办法？”

　　“你的不同嘛……哎呀，她这个不一样，这个鬼不肯出来吃东西，它不肯放过阿月嘛……”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总不能就这么看着阿月没命吧？师傅你还认识别的大夫……或者道公也行，我们再去试试，阿月跟着我上黎母山才变成这样，我不能不管她。”

　　“我都不问世事很多年啦，芙蓉楼处处有高手，多问问肯定有的啦！”吉道公一副恨不得马上推掉这件事的样子。

　　“现在事情这么紧急，哪有时间再去找？！就请道公看在阿公（祖父）的份上，帮忙想想就近还有谁可以试试，救救阿月。”

　　我把祖父搬出来，吉道公想溜之大吉的神色才稍微收敛了些。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木屐嗒嗒响得有些令人烦躁。来回踱了大概有三四圈，他终于停了下来。

　　“有是有一个人，但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吉道公说，“六合村那里有个娘母，传说可以未卜先知、法术高超，但是前年我见她的时候已经八十八，清楚一下糊涂一下，现在还不一定在，就算在也不能保证脑子清楚……”

　　“哪那么多如果，我现在马上让人到六合村看看！”

　　派了两个家丁立即赶去六合村打探情况，回来报知村里确有一位九十岁独居的阿婆，身体还算康健。

　　马上我们又将阿月连夜地带到六合村求助，为了方便说话，把吉道公也一并带上。虽然他老大不愿意，但还是被我推上了车。

　　祖父徐诜吃了晚饭，开始在庭院里漫步。余霞染红了半边天空，披上金纱的芙蓉楼迎来了一天中宁静美好的时候。

　　芙蓉楼背着两个小山包建起，楼高只有三层，主要原因是琼州岛上多有台风，楼建得越高则越有被风摧折的危险。所以芙蓉楼夹在两山包间建起，以山包为辅翼少受大风伤害。

　　楼虽不高，但却很宽敞，左右还有两排房子，所以整座楼群远看像一只长翼的海鸥停驻在南渡江边。南渡江，不知这名字是否与南渡的迁客有关。

　　海鸥在夕阳下安静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入海口，楼里的伙计们正在招呼最后一批到来的客人，他们是几个公差，刚因公事渡海来到琼州几天。

　　经过前院时，有个公差指着院里一个花圃惊讶地说道，“这里居然还有木芙蓉”！

　　这就是芙蓉楼名字来源之一，为了让这些木芙蓉在琼州岛上安家，祖父和父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从千万棵花苗中挑出这百来棵，并且特意从江南请来一位花匠照料，才有了现在楼前这些稀罕的木芙蓉。

　　“背井离乡的人一见到故乡的树木，恍惚就觉得回到了故乡吧？”祖父曾深情地看着这些树木如此说。

　　它们第一次在芙蓉楼前开花的那天，父亲徐修达开心地奔回书房里写下王昌龄的一句诗。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出自《芙蓉楼送辛渐》，我的名字也出自这句诗。
　　祖父听见客人们的话，想起了他的儿子。

　　还记得八年前噩耗传来的时候，忠叔老泪纵横地跪倒在祖父面前，说他没有照顾好少爷和少奶奶，使他们在海上被莫鬼袭击，最后被刀砍中溺海而亡。

　　莫鬼，其人姓莫，岛人不知其名，是南海上最大的海盗。不仅打劫过路商船，连琼州岛本岛的商船也不放过，所以岛人把他当成海上神出鬼没的鬼怪，称为莫鬼。

　　在父亲遭遇他们以前，他们原本以打劫货物钱财为主，很少有伤人杀人事情，但在父亲出事之后，关于莫鬼杀人掠货的传说就多了起来。

　　然而这传说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莫鬼突然间从海上消失了，最近五年都没有听到关于莫鬼的消息。偶尔有，也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胡说八道。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寻到仇人的一丝半点身影。

　　祖父从前庭移步到后院，后院是居住的地方。他准备到儿子的书房去待一会儿，因为我们都不相信对大海如此熟悉的人就这样被大海吞没，所以在找到莫鬼确认此事之前，家里不为父亲和母亲设牌位。

　　然而正当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转身时，家丁领着三四个人快步进了院子。他们见到祖父，当即加快了脚步小跑过来。

　　“老爷子好啊！”其中一个客人不等家丁汇报情况就抢着先走到祖父面前作了个深揖问好。

　　祖父看了两眼，只觉得面有些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

　　“雷州来的，陈老爷家的吴大。”那人见祖父茫然，赶忙提醒道。

　　祖父一听是雷州陈家来的，马上就明白了。而且，他想起来了，这个吴大就是七年前从芙蓉楼抱走我的哥哥王念祖的人。

　　“是舅老爷有信来了吧？”祖父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来，进屋说”。祖父边说边使人去泡茶。

　　家奴走后，还没到客房，祖父就迫不及待地低声向吴大问了一句，“念祖好吗”？

　　吴大笑着点点头：“少爷很好，而且，这次陈老爷派我来送信就是想像您老人家请示少爷的事。”

　　祖父和吴大在客房里坐下，家奴奉上茶后，客厅里就摒绝了一切闲杂人等，只有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地坐着。

　　“老爷子，念祖少爷已于去年行了冠礼，且少爷博学多智，跟着家主人也学了不少经商的本事，陈家人都称他是个经商天才呢！”

　　祖父听得津津有味，眉眼都带着笑，念祖就是长我一岁的哥哥，他在十二岁那年被悄悄地从芙蓉楼送到海对面的雷州陈家。

　　陈家是母亲的外家，哥哥就这样被送到外公家抚养至今，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九年中没有回过琼州府，只有陈家不时地稍信来告知他的近况。

　　吴大见祖父高兴，顺势把雷州来的书信交给他。祖父打开信，只见陈氏外公在信里提了一件关于哥哥的大事，当然也是关于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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