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我的曾祖父叫徐荫荃，浙江慈溪人氏。当时我们徐氏一族在当地也算出名的书香世家，家谱中记载的一共有十三个进士，每出一个进士，徐氏家族大院外挨着池塘的一侧就会立起一杆显著的“金鸡标”，即一枝直溜溜的杆上雕着一只昂头鸣天的公鸡像。取意“金鸡报晓，功成名就”。

　　到曾祖父那一代，十三只金鸡立在徐家大院外，时刻督促着他早起用功读书，只要他稍一怠慢，曾曾祖父就会指着大门外的公鸡告诫他，“已经为你的那只公鸡留好了位置，希望你不要辜负家族的用心”。

　　曾祖父就在这十三只公鸡的鞭策下勤读苦学地渡过了他的童年，身为徐氏家族的嫡长孙，他每天的生活都在曾曾祖父的严格规划下进行。

　　一旦稍有偏差，比如有一次他在该读《诗经》的时间里跑到院子里去抓树上呱呱叫的蝉，这事被休假在家的曾曾祖父发现后把对曾祖父负有监管责任的所有人都纠集到孔子像前狠狠训斥了半天。

　　据说孔子曾经在他的儿子孔鲤经过庭院时叫住他训导说，“不学诗，无以言”，意思是不学《诗经》，连话都不会说，这就是著名的“过庭训”。

　　于是那天曾曾祖父效仿孔圣人的故事也这么教训曾祖父，导致这件事对曾祖父造成了很深的心理影响，以至于后来他在神志有些不清的时候常常喊着这句话，“不学诗，无以言”！

　　在这种无比光辉的家族荣耀和极其严苛的“进士培养”规划下，曾祖父终于不负众望，在十岁那年就通过慈溪县的县试、宁波府府试成为童生，十四岁通过浙江省院试成为秀才，十八岁中举，二十三岁即为徐家大院门外立起第十四杆金鸡标，使慈溪徐氏从“一门十三进士”荣升为“一门十四进士”，使得曾曾祖父提前“完成家族使命”。

　　标准的进士培养办法虽然使曾祖父在二十三岁就顺利进入了仕途，但是这条培育和成长之路也使他正在朝着祠堂里的“第十四幅画像”发展。

　　徐氏宗祠里挂着十二幅徐氏进士穿着官服的画像，清一色不苟言笑的神情、甚至连坐姿、举止都是一样的，若不是身着不同的官服，根本区分不出这些祖先谁是谁。

　　当时的曾曾祖父也已经花重金聘请了一位宁波府的著名画师来为自己画了一幅肖像，这肖像上的神态举止又和他的先祖一模一样。曾曾祖父准备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儿孙们可以照着这副画像来给自己画进驻祠堂的朝服像。

　　和这些祠堂里的画像不同的是，祖先们是在百年后由画像上变成的这种形象，而我的曾祖父徐荫荃在而立之年开始脸上就已经呈现的是画像上严肃、刻板的神情。

　　他无论是在家庭生活里，还是在朝堂为官上，做事举止总要“引经据典”。

　　家里只要有人坐在一起谈些奇事怪事被他听见，他就要引《论语》来严肃地告诫这些家人，“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的儿子，我的祖父，在三岁那年因为在一只柿子和一只毛笔中间选择了柿子而被他引用《孟子》里的一句话非常不开心地训斥了一顿，他说，“人若无志，与禽兽同类”！

　　曾祖母听了很不开心，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呢”！结果曾祖母因为这句话又被他引用南朝时期齐朝王融《永嘉长公主墓志铭》中的两句教训道，“肃穆妇容，静恭女德”。

　　总之，在曾祖父完全当家的时间里，徐家大院里一切言论都是小心翼翼地朝各种经典看齐的，上至当家的主人（曾祖父母），下至仆人长工，每个人都像是从圣人门前受到教化回来的，言行举止都像头顶端着一个碗。这种状态虽然让生活在大院里的人们感到无形的压抑，但在外人看来却十分羡慕。当地人都称赞徐家，“真不愧是诗书礼仪之家”！

　　曾祖父在生活中已经如此，在仕途上、在对待君臣关系上就更不用说了。

　　在他的君臣观念里只有一句话奉为行事的准则，“君为臣纲，忠君爱国”。

　　以至于在曾曾祖母七十大寿时，曾祖父居然突发奇想请求老母亲在他的背上刻下“精忠爱国”四个字以为纪念，献寿时他对曾曾祖母说，“难道自古只有武将可以这么做吗？文官的忠心同样可鉴日月”！然而这事后来没能成功，因为曾曾祖母年纪太大手有颤抖之症而不得不作罢。

　　有了这样严厉的父亲，祖父从出生那天起就被规划好了他的人生道路：十岁前考取童生，十五岁前考取秀才，二十岁前考取举人，二十一岁成家，二十五岁前考取进士，为徐家大院前再添一只金鸡！

　　这一时间规划比他自己的成就要晚上一二年，原因是曾祖父觉得祖父的天资和他相比还是差出一截。

　　然而，属于祖父王诜的那第十五杆金鸡标最终却没能在徐家大院外立起来。原因是在曾祖父五十岁那年，早已内忧外患的国家出现了一次重大变故。

　　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立起来的部落政权势力日益强大，并且早已有窥视我朝重器的意图。我朝有一位皇子在到北边边境犒劳将士时不幸被这部落俘虏，对方趁机向朝廷提出保全皇子的条件——留下皇子为人质五年，并且割让边关一座重镇来给皇子居住。

　　这件事在朝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主张同意割地和不同意割地的分成两派，曾祖父站在不同意割地的一边，认为皇子被俘已是耻辱，如果同意蛮夷割地的请求那就完全折辱了皇帝的权威。

　　当时与曾祖父站在统一战线的人不多，因为几乎整个朝廷的人都知道皇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聪明伶俐的皇子。再加上当时奸相当权，在一番政治斗争后，曾祖父的仕途就此宣告结束。皇帝念在他忠心耿耿二十几年的份上，一道圣旨赐他告老还乡去了。

　　曾祖父回到慈溪，虽然是被赐告老还乡，但对乡里人来说也等同于衣锦还乡。倘若他就此安心在乡里做个乡贤，那这一切也许不至于到后来的境地。但也许那一年注定是要发生转折的一年。

　　那一年曾祖父五十岁，祖父徐诜二十五岁，已经到了曾祖父为他定下的“立金鸡”时限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曾祖父刚从京师告老还乡，祖父就收拾着行囊、带着全族人的又一次希望踏上考取功名之路。这一次，他“必须”为家族再争一块“进士”的牌匾，并把徐家大院外的第十五杆金鸡杆立起来。

　　曾祖父正是在这件事上晚节不保的。不知道是由于他回到家里的祠堂见到了以上十三位祖先的画像后加深了自己在仕途上的“失败感”，还是由于他对儿子能力的不信任，曾祖父变得很沮丧。

　　这种沮丧使得他在祖父会试的事情上做了错误的决定，他给当时仍然在朝中为官、并且担任当年会试主考官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在祖父会试时“略加照拂”。

　　简单地说，就是请求主考官帮助祖父舞弊。

　　这件事又失败了。

　　当时朝廷的律法对科举舞弊的惩罚十分严厉，按照律例，舞弊的考生要处死刑，帮助舞弊的官员轻则流放、重则问斩。事情败露后，天子龙颜大怒，不仅收回在曾祖父还乡时赐给的荣誉，并且迅速将他和祖父关进了监牢。

　　为了这件事，曾祖母一病不起，家里乱成一团。后来虽然查明我的祖父，也就是参加考试的举子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这宗舞弊案里的，但是皇帝仍然十分生气。

　　最后，在权相的挑唆下，皇帝下了一道严厉的圣旨：主考官革职查办永不再用，曾祖父徐荫荃及子徐诜流放琼州，且徐氏家族自徐诜起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这是徐氏家族自出了第一位进士后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件，用祖父的话来说就是“徐氏文脉一断”。三代之内不得考取功名入仕，这对于徐氏家族的打击远比牢狱之灾更大，这是徐氏家族声誉上的一次大蒙羞。

　　换言之，即使皇帝不下圣旨将曾祖父流放到琼州，他在慈溪也无法再待下去。

　　但是作为对国家鞠躬尽瘁二十几年的老臣，皇帝在“流放”之外格外开恩，准许曾祖父祖父回乡告别，准带仆侍二人及安家需要物资，到达琼州定时向当地管教报到即可。

　　也就是说，比起一般的流放犯人，曾祖父和祖父相当于可以带着安家费到琼州岛上安家，不需要服役，但要接受当地管教的监视和永远不得回归中原。这样一来，皇帝既可以免于无情无义的骂名，又能舒坦地出了心中的怨气。

　　曾祖父奉着圣旨回到慈溪的当天是阴雨天，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青灰色的屋瓦上。他在祠堂列祖列宗牌位前跪了整整一晚，并在十二幅朝服像前忏悔了一整晚。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心里有多么沮丧和难过，他毕生最看重的“文脉”和家族荣誉竟然由于自己的一时昏聩而断送，他最忠爱的君主现在要将他从眼前推到千万里外的蛮荒之地。

　　离开故土和被君王抛弃，这在一个人老年时最悲哀的事情之二在一年之中被曾祖父一起赶上，即使要他在祠堂里跪到天荒地老也难以消除这种悲哀。

　　但是他没有时间跪到天荒地老，因为皇帝的圣旨上写得很清楚，五月前务必离开慈溪前往流放之地——琼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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