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事

作者:骈四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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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定波宁


      杨宝儿到来宁波差不多在半个月之后,当天戚英姿不在,贝兆楹领导的卫所和戚英姿的卫所联合练兵,南京兵部的任命书已经下来,贝兆楹升了参将。

      每一名参将节制一名游击将军,恰巧戚英姿就是被贝兆楹节制的游击将军。事情已经成定局,贝兆楹与戚英姿是多年老熟人,两人一起在宁波卫已经共同战斗了有八年之久,贝兆楹的年纪更大些,他的父亲在正德朝就是一名武官,后来因贿赂了镇守浙江的边防太监,便缕立军功,直接调去了南都统领戍军。

      等正德皇帝去世,贝兆楹父亲也在嘉靖三年去世,他死前依旧给自己儿子谋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但人死事去,人死过去的关系也去了,贝兆楹这些年建树平平,近几年唯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就是活捉赖苞这一件功劳。

      赵全与齐大有在外头石凳子上盘腿坐着,一个说:“咱们将军亏了,功劳明明不是姓贝的一个人的,现在可好,咱们将军甚么都没捞到。”

      齐大有年纪大,看事情更老道,“你懂个屁!咱们将军没钱,上头提拔了咱们将军,咱们将军也拿不出东西来孝敬。你想啊,贝兆楹这次能拿出两万两银子,他要是升了参将,下一年不得拿出五万两银子啊?升官发财,提拔咱们将军有甚么用,屁都没有,两袖空空。”

      赵全摇头叹息,“可惜了,这次不升官,下次指不定甚么时候才有机会立功呢。”

      齐大有道:“你还是没开窍,你想啊,贝兆楹是个庸才,庸才留在下头当游击将军,他能干啥?领兵防御打海盗,他样样都不行。唯独一桩行,就是会送钱。咱们将军就不同了,不升她的官,她还是能领军打仗,所以啊,升贝兆楹比升咱们将军有意义。哼,上头的人精着呢,打得一手好算盘。”

      戚英姿从已经升官的贝兆楹的邸所出来,齐大有和赵全看见她,两人都跟在她身后。戚英姿垂着头,齐大有说:“受气了?”

      赵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咱们不如想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咱们是不是也学他,跟上面送个一万八千两银子的,咱们也好提个参将。”

      升个参将自然是好的,参将是武官中的高级职位,通常参将还能谋个副总兵官,再往上面爬,就可以衔将军,当个制定战术的总指挥了。不过总兵官通常都镇守浙江或者广东沿海,有更高的职务。

      贝兆楹有没有给戚英姿气受众人不知道,但赵全和齐大有都很清楚,这一万八千两银子不是说有就有的,贝兆楹的父亲在军中混迹多年,攒下不菲的家当。再说贝兆楹自己,他恐怕也不是廉洁昌明的,若是廉洁无比,怎么随手能拿出两万两银子来。

      赵全说:“姓贝的这回不可能将家当全部都掏出来了,他一年尽忠,年年尽忠,他的这点孝敬是不能断的,但他这个狗.日的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贝兆楹的银子的确来路可疑,军中发多少钱又不是秘密,人人都心中有数。齐大有说:“我找几个兄弟盯着他,他但凡有不轨,咱们就把他举报了。一旦有实锤,咱们就把他从参将这个位置拉下来,看他还能风光几天。”

      马世远给浙江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银子,贝兆楹暗地里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银子,他们都以为此事隐秘,殊不知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马世远的贿赂是因为他初来乍到,想在宁波府扎稳脚跟,这点供奉就不能少。

      至于贝兆楹与马世远的勾搭,就有点暗渡陈仓了,犹记马世远与沈约初到宁波府的时候,游击将军贝兆楹那副轻狂样子,外人看来,他们二人不合,摆在台面上的不合。

      不过这种不合被当事人演绎得太轻佻和虚伪了,贝兆楹纵然不满意移权给马世远,但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突出惹人关注。

      再说马世远,他不肯住在卫所,要求单独出去赁个宅子,焉知他不是也想掩人耳目,搬出去才方便他行贿受贿啊。

      抛开表面不和,事实上是马世远在贝兆楹的引荐下,成功搭上了浙江的镇守太监,贝兆楹在马世远的强烈推荐下,终于升成了参将。一环套一环,一锁扣一锁,等事成定局的时候,戚英姿甚么都没捞到。

      回了卫所,米千里送上一张张单子,“将军,这是马都尉送来的,他说让咱们卫所承担这笔开销。”

      单子上是一笔数,马世远到宁波一个月余,赁宅子的钱,预计一年三百两,再算米、粮、肉、茶叶、酒、鸡蛋、鹿肉和蔬菜的钱,合计是六百三十两,最后一项是蜡烛和木炭,他希望卫所能提供。末了,单子后头又添了一句,马大人爱吃乌龟,希望卫所能送几只新鲜的乌龟过去。

      赵全瞧了单子,简直快被气笑了,“还乌龟,我看他自己就是个大乌龟。”

      戚英姿捏着单子,“咱们卫所还有多少余钱?”

      “没有多少了,去年年底咱们卫里还有点盈余,今年上半年军田收成不好,卫所里还有二十八两银子,连着八十石大米。”

      刘若诚拿着个账本子出来,“喏,花费都在这里,今年初杨秀的老娘去了,将军说要大办,就光丧葬这一项,咱们就花了十三两银子,八两银子买了副厚棺材。余下的......”

      戚英姿说:“人死当然要厚葬,人家老娘生养他一场,杨秀跟着咱们出生入死,咱们总不能不给人家老娘送终,让人家老娘裹个席子就下葬吧。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那说的是咱们,说的不是人家老娘。”

      戚英姿一屁股在木椅子上坐了,她朝内院看一眼,“沈大人呢?”

      “沈大人他跟马大人去看戍军练兵了。”刘若诚说:“贝将军升了参将,一早就派人下了帖子,说请沈大人去看他们练兵。”

      “嗯”,戚英姿挠挠头,捏着那单子,“咱们卫所的钱连个零头都不够,这怎么给?不给不行,给又给不起,你们说这怎么办?”

      刘若诚在戚英姿旁边坐下,正要细说,米千里和杨秀就提着个大篓子进来了,“王八乌龟甲鱼老鳖,咱们晚上可以炖个三元及第汤。”

      戚英姿瞅他们一眼,心道,还三元及第汤,明日连汤都喝不起了,只得海水给灌灌肚子。女将军摸摸鼻子,“把乌龟挑出来,给马大人送过去,他喜欢吃乌龟。剩下的王八绿豆,你们煮煮喝吧,当个两元及第就算了。”

      杨秀放下篓子,说:“我今天早上好像看见日本人了,在码头,好像瞧见贝参将也在那里。”

      戚英姿抬头,“日本人?”

      杨秀点头,“错不了,我看得真真的,日本人藏在一艘渔船上,不是他们的大船,就是咱们渔民的那种小船,贝参将身边有几个箱子,有几个篓子,还有几个桶子,不知道里面装了甚么。日本人将东西运上船之后,贝参将就走了。”

      杨秀是个年轻人,他的视力肯定不会老花,他说看清楚了,八成就是看实了。戚英姿捏着单子,说:“带人去把那渔船摘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抄了。”

      杨秀道:“那人呢?”

      “谁?”

      “那些日本人啊。”

      刘若诚笑,“谁说他们是日本人?他们敢承认吗?他们要是不承认的话,贝参将敢承认吗?私下和日本人接触交易,别说贝参将,就是贝总督也担待不起啊。”

      杨秀和米千里出去了,刘若诚说:“此刻还少了一个人,咱们此刻就该把沈大人拉出来,让北京兵部的人看看咱们新上任的参将在做些甚么勾当。”

      “沈大人他不知事,别把他卷进来。”

      刘若诚扭头看戚英姿,“将军,你想保护沈大人,可他又不是个孩子,他不需要你保护。再说了,你觉得他不知事,那是你以为的。他......”

      刘若诚摇头,“天赐的良机,你这回心软的又不是时候。”

      沈约随着马世远在海边上看贝兆楹操练兵团,贝兆楹自己没有下场,倒是在上头指挥士兵摆阵势,马世远在一个棚子下坐着,身边还有两个人在打伞打扇子,一个打伞,一个扇风。贝兆楹要安排人去给沈约打伞扇风,沈约只说:“多谢贝参将劳心,约自己来。”

      贝兆楹又不是甚么名将,他的阵法平平无奇,操练也操练不出个甚么花儿来。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练兵到一半的时候,新上任的参将大人就说:“兵也没什么好看的,男人嘛,看男人有甚么好看的,一群糙汉子。马大人,沈大人,咱们不若去烟波楼看童素光跳舞,或者听江画屏唱歌儿?”

      马世远当下一笑,“贝参将劳心,这就请吧。”

      说起看女人,尤其是看花魁娘子,贝兆楹和马世远都是说走就走,沈约也只得跟着起身,下头的副将依旧在指挥兵士们不要停,几位大人从座位上离开,兵士们正好挑起长矛,那威风姿势,倒像是在为几位大人要大展雄姿前的迎风相送。

      沈约生在扬州,十里烟花地,他绝不是第一次看章台柳巷,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见过本家的叔叔带了扬州红楼的姑娘回家来,那姑娘穿一身碧色的绸裙,脚下是同色的鞋子,看起来标致极了。沈约当时多看了几眼,那姑娘还捏了他的脸,“哟,小哥儿生的好生俊俏。”

      被烟花女子调笑,沈约从叔叔家奔回家中,打了井水就开始洗脸,他爷爷见了,不知道他是中了甚么邪。沈约心里清楚,那女子不怀好意,她的意思是,你将来要是无路可走了,还能去欢场做个小倌儿,卖个笑甚么的。

      沈约性情敏感,人家多说一句,他能想到十句你没说出口的,他回想起那花姑娘的笑容,便愈发觉得她是那个意思。

      烟波楼是这宁波府风月第一楼,太.祖皇帝改明州为宁波,即是取‘海定波宁’之意。而这烟波楼之所以叫烟波楼,则是取自‘日暮乡关何处是,江上烟波使人愁’。进得去烟波楼的人,都会忘了烦忧,只记得白云千载空悠悠。

      贝兆楹与马世远进了楼,接引的龟公就迎上来了,“哟!这不是我们贝将军么?”他正要将人往里头引,老鸨子就出来了,鸨子老来俏,“甚么贝将军,人家如今是贝参将,给参将大人请安见礼!”

      “哟!今儿是玩哪一出啊,新花样?”

      贝兆楹显是熟客,他朝周围看了一眼,“这是宫装啊,你们好大的胆子,都扮起皇后娘娘来了!”

      “瞧您说的。”老鸨子捂着嘴儿,“今儿啊,是摘选花魁,贝参将您是赶上好时候了,她们哪里敢穿皇后娘娘的衣裳,充其量也就是个宫妇,喏,那个不是穿着茜红色吗,哪里又真的敢穿大红明黄的,就是她们想穿,咱们也不让啊。”

      老鸨子解释半天,一楼回廊里出来个姑娘,“妈妈说的是,咱们这种低贱命,就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穿了大红袍也是浮萍幻影,自己不知趣,何苦来哉!”

      这姑娘妖妖娆娆,说起话来顾影自怜,当真别有一番妩媚的风流滋味。贝兆楹背着手,冷不丁笑一声,“童姑娘今日怎么都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姑娘当红的时候,这宁波府里可是五陵年少争缠头,千金难买姑娘一笑啊。”

      “罢了,往事如烟,如烟往事,是非成败转头空,都过去了,都过去啦......”

      这一声哀叹拉得老长,凄凄凉凉,好不煞风景。贝兆楹斜着一张脸,老鸨子连忙送上笑脸,“几位爷千万别生气,千万别扫兴,她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待会儿咱们就要选新的花魁娘子了。诸位瞧那那边,那是咱们的九嫔,待会儿咱们的花魁就是从她们当中选出来,身价最高者得花魁,几位爷可要尽力捧场啊!”

      沈约的目光朝那边瞧,二楼东西两边都站着几位穿茜红宫裙的女子,因隔得太远,瞧不见脸,只能看出来几个姑娘的体态都很年轻,料想年纪都不大。

      “走走走,坐下看,沈大人,咱们坐下看。”

      贝兆楹人精一样的人物,拉着沈约就往他常坐的好位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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