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韩墨————

　　终于我还是买了票进场，虽然电影已经过半，但我却只是想进来看看她最喜欢的女演员，那个有着小鹿一样眼神的女子。

　　我坐在座位里，前排的似乎正是之前在街对面看到的黑衣女子，她低低地在抽噎。就像寐珏一样，看电视剧和动画片都会悄悄抹眼泪。

　　又想起寐珏，又想起她的信，又想起那一天，父亲坟墓前的一幕，我的胸口竟如此疼痛，忍不住咳嗽起来，泪却又忍不住要涌，却始终不让它流出来。

　　父亲头七那一天，我终于又见到了寐珏。自那日她从照相馆跑走之后，再没有和我联系，无论我怎样找她也无济于事。直到头七前一晚，她主动打电话，问我父亲葬在哪里。而第二天，在父亲的墓前，果然见到了一袭白衣的寐珏，怀里抱着一捧洁白的花。

　　所有亲眷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走到墓前，跪下，久久之后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却恰好抓住她手腕的红色腕表。

　　“……让他走，小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站出来，他是父亲过去的同事，曾在同一所学校里教书。

　　我没有放手，狐疑地望着那个老师。

　　母亲忽然起身，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寐珏一般，仔细地看了她好久好久，沙哑着声音问那个老师：“难道她……”

　　那个男人点点头：“对，就是她……”

　　母亲忽然冷笑起来：“作孽。真是作孽。你害死老的还不够，还要来纠缠小的？何寐珏啊，何寐珏……”

　　寐珏苍白着脸，望着母亲：“我不知道韩墨是他的儿子……我不知道……”

　　母亲抓住寐珏细弱的胳膊：“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害得秦深这些年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寐珏望着墓碑上父亲的相片，颤抖地摇头：“他不是出国了吗……”

　　母亲愤怒地抓紧了寐珏的胳膊：“你任性，他让你好好学习，你不听，赌气离家出走……他开车拼命地找你，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结果出了车祸。这么多年都没有醒过来……学校顾及影响没有公开真相，我也没有找到已经毕业的你……没想到，今天你倒是回来了，满意了？……你满意了？”

　　寐珏一言不发，如同一尊石雕。

　　母亲在一边止不住地数落，越说越激动，渐渐地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要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她却又转过脸来，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你这个不孝子，跟那个死鬼一样，都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作孽！真是作孽！”她咳嗽起来，剧烈地抑制不住。

　　寐珏默默地解开手腕上红色的腕表，我从来没见她解开过——表带下竟是狰狞的一道长疤，如同蜈蚣一般纠结在她细弱的手腕上。

　　她对着父亲的墓碑，笑得落寞：“那天我回学校，听说你辞职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背叛了我们的约定，我在那个有钢琴和阳光的房间里，割破这里。我想如果你不在身边，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我被救活了。然后我就决定不死了，我要等你，等到有一天再遇见你的时候，要你后悔当初放弃了我……”

　　寐珏稍稍顿了顿：“可是，我却遇见了韩墨。我从不知道还会有人如此像你。我真的不想死了，我在想也许韩墨才是我真正要等的人。可是，可是……”她生生把最后的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满面的泪痕，从我身边走过时，甚至没有抬头望我一眼。

　　我拉住她，她却用力地挣脱。

　　“寐珏！”我喊出声，却听见身后其他人的惊呼。

　　我回过身，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母亲。

　　前后不过十天，我失去了最亲的两个人。母亲因为劳累过度，心病多年，竟然一时气急跟随父亲而去。

　　他们离婚了那么多年，却终究相随而去，而我，忽然成了这世上孤零零地一人。

　　从前觉得母亲说话犀利又罗嗦，现在却想听也听不到。我不知道，在地下他们会不会找回失落已久的爱。，还是仍然心怀芥蒂？

　　我只知道，我真正一无所有了，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学业，没有工作……什么也没有。

　　寐珏大约是不知道我母亲的事，她离开之后便什么消息也没有，除了这封丢在信箱里的短笺。我不在乎她和父亲之间是否曾有过感情，即使有，又怎样……四年之前，父亲和母亲早已经离婚多年。

　　可是我却不懂，寐珏信里所说的，“对你失望了”，指的是什么。

　　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所谓的未来，也给不了承诺，甚至连玻璃玫瑰也不能随便去买。我需要考虑自己的生计，将来，是工作还是继续读书重新高考，是留在这个高消费的都市，还是回到生我养我的小城市。

　　她的失望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

　　对于母亲离去，我感觉痛得已经麻木。而接踵而来的不告而辞，更是令我夙夜难眠。

　　在夏日的烈阳下行走了太久，我已经没有办法正常地思考。

　　电影院里的大灯忽然亮起，我才发现电影已经散场，站起身，转身离开之际，终于看清了前排黑衣的女子。

　　是寐珏。

　　她正在擦拭着泪水，身边白色衬衣的男人正给她递面纸。

　　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寐珏的失望。

　　我能给她什么呢？什么也给不了……甚至连这样的电影，我也不会再来看，一场电影便是一天的生活费。

　　是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甚至连所有人都有的未来，我也没有。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电影院，险些在台阶上滚下去，却只是扭伤了脚踝，只能坐在楼梯后的角落里，像个破损的人偶那样茫然空洞地看着外面辣辣的阳光，还有与男子并肩走出电影院的寐珏。

　　从不穿黑衣的寐珏，穿起黑色的衣裙来，也一样的美丽。如同赫本一样，即使在黑白的世界里也能演绎出最完美的美丽。